郁达夫:人间有茶便销魂

  上月途经杭州,陈兴义兄做东到西湖边的湖畔居吃茶。此地是赏西湖最佳景,上年到,也是到湖畔居。话事人楼明兄天天在这里接客,他又一次为我们斟茶冲藕粉讲典故,走了还不忘送东送西,龙井太贵,不好意思拿,到是带点西湖藕粉回家后,当早点吃了几回。
 
  当时同在的冯皓感慨说,从一个好茶与藕粉的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从云南到江南,我的行程愈发频繁。原因也无他,茶与茶人,江南依旧是中国当下最活跃的区域。
 
  在座有位仁兄是富阳人,见我是位写茶的作家,便说起他家乡的名人郁达夫。的确,郁达夫不仅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茶人,当然,也爱藕粉。
 
  赏西湖,坐茶室,饮龙井,吃藕粉,被生活大家梁实秋总结为四美,今年在杭州,是许多人的常态,只是少了梁实秋、郁达夫他们的影响力罢了。
郁达夫:人间有茶便销魂
  (郁达夫与王映霞网络资料)
       
       1983年,病中的巴金来到杭州,当喝着龙井茶,闻到桂花香时,他用四川话大声说,“这就是郁达夫《迟桂花》写到的场景啊。”
 
  《迟桂花》是郁达夫的一篇小说,他在里面说喝茶喝得有性欲,简直是发前人所未发。那个时候郁达夫患肺病,疗养地选在了盛产龙井的翁家山,喝着龙井,把小说写了,把恋爱也谈了。这方面,他真真对得起自己读过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
 
  在郁达夫小说里,茶房是出现得比较频繁的词语。茶房就是开水房之类的,旅社都有,只是别人往往淡化了茶,只谈开水。但郁达夫不一样,他不仅自己爱喝茶,还要让笔下人物都走到哪都茶喝。
 
  他端起茶杯,笔下人物也端起茶杯。他放下茶杯,笔下人物也放下茶杯。他喝完茶出门,故事也到了尾声。
 
  郁达夫在浙江富阳老家,是一个产茶地,出过不少名茶。
 
  当地民谣这样唱:
  富春江之鱼,富春山之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皇天何不忍,此地亦何辜?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产别都?富春山,何时摧,富春江,何时枯?山摧茶亦死,江枯鱼乃无。呜呼,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谁不说咱家乡好?只有富春江的茶与鱼,好到让官员受不了年年霸占,他们大肆掠夺下,守着茶与鱼的民众既靠不了山,也依不了江,民不聊生的现实下,鱼与茶再也不是骄傲。
 
  郁达夫家靠近江边,是一个停靠码头,这里开有茶馆,他幼年时候,经常到茶馆喝茶玩耍,是一个标准熊孩子。这让老母很着急,学不了孟母,只有给他训诫:要好好读书,不得入茶店做“蟑螂”。
 
  蟑螂,这里特指一些百姓,他们“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郁达夫说,“蟑螂”不外乎在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
 
  在富阳这个小县城,茶店酒馆有五六十家之多。“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窗。”
 
  这是茶馆里的懒人,郁达夫不喜欢。他更喜欢当闲人,像段成式闲得发慌,数着树影玩,“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一个人可以静观光阴一寸寸移动,文学家看来是不得了的闲情逸致。
 
  郁达夫从家乡到了杭州后,非常喜欢这里,在大自然里喝茶,饮酒,读书,有好风景看,有才子佳人在侧,写诗歌,小说都多了动力。“杭州自古是佳丽的名区,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乡下人的忐忑,慢慢被美好的愿景打散了。
 
  “我从乡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观园里的香菱似的,刚在私私地学做诗词,一见了这一区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极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翁家山有好龙井,是诗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杭州的茶馆也是极好的。“涌金门外临湖的颐园三雅园的几家茶馆,生意兴隆,坐客常常挤满。而三雅园的陈设,实在也精雅绝伦,四时有鲜花的摆设,墙上门上,各有咏西湖的诗词屏幅联语等贴的贴挂的挂在那里。而且还有小吃,象煮空的豆腐干,白莲藕粉等,又是价廉物美的消闲食品。”
 
  今天去杭州逛茶馆,许多地方大都保留了民国时代的摆设,有些甚至比以前更加精致。
 
  上海则不同,“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所以,他笔下的《上海茶楼》也是不同的。
郁达夫:人间有茶便销魂
  上茶馆里去解决的事情,第一是是非的公断,即所谓吃讲茶;第二是拐带的商量,女人的跟人逃走,大半是借茶楼为出发地的;第三,总是一般好事的人去消磨时间。所以上海的茶楼,若没这一批人的支持,营业是维持不过去的,而全上海的茶楼总数之中,以专营业这一种营业的茶店居五分之四;其余的一份,像城隍庙里的几家,像小茶场附近的有些,总是名副其实,供人以饮料的茶店。
 
  我去苏州的时候,聂怀宇带我逛了许多茶馆,后来写了《苏州喝茶的形态》所住地方在玄妙观对面的一家酒店,我后来才知道,我去过的那些喝茶地方,郁达夫也去过。
 
  随园啊,玄妙观啊这些。郁达夫在苏州游历时,他开始抱怨找不到吃饭处,却发现一家“锦帆榭”的茶馆有着不俗的气场,就那里喝酒!不过,这都不是苏州最有名的茶馆。苏州最有名的茶馆有三个:雅聚、望月、玉楼春。有人作了副上联:“雅聚玉楼春望月”。那么多年过去了,茶馆换了一波又一波,下联还是没有人对出。
 
  苏州现在的随园主人,是“苏州病人”,他就在平江路,终日饮酒吃茶。
 
  郁达夫在玄妙观发现了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现象:
 
  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来。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
 
  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痉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借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菜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
 
  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烧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外出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不过这样的牢骚话,很快就在随园被吃茶美人的姿态打散了,当然,以茶撩妹,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只不过在郁达夫身上,更聚焦一些。在福州,他不也是吃完茶,就去看福州女孩那白花花的大腿去了么。
 
  苏州人把坐茶馆这种行为,形象地比喻成“孵茶馆”,意思就是像老母鸡孵蛋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范烟桥在《茶烟歇》里总结说:“苏州人喜茗饮,茶寮相望,座客常满,有终日坐息于其间不事一事者。虽大人先生亦都纾尊降贵人茶寮者,或目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其实则否,实经济之交际俱乐部也。”
 
  聂怀宇把茶引发的种种现象称为“文化经济联合体”,其实是一个意思。
 
  郁达夫偏爱绿茶,尤其是龙井。对其他茶,他饮用得少。郁达夫说武夷山茶,用来醒酒醒脑最好,这是私人经验,郁达夫这样常醉之人,少不了茶水冲刷身体。胡适之醒酒的经验是,晚上冲壶茶凉着,醒来猛喝。梁实秋醒酒经验是别人教授的,酒后吃泡功夫茶,全身通泰。
 
  闽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产,也往往借这名山为号召。铁罗汉,铁观音的两种,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龙团玉乳,大约名目总也不少,我不恋茶娇,终是俗客,深恐品评失当,贻笑大方,在这里只好轻轻放过。
郁达夫:人间有茶便销魂           我特别喜欢他的一篇小文《半日的游程》,真真是有宋人唐庚“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妙境,唐庚亦是爱茶人,写有《斗茶记》。
 
  “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伯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摧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足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在茶馆莫谈国事是那一代人共同警告:
 
  脸上画着八字胡须,身上穿着披开的洋服,有点象外国人似的革命党员的画像,印在薄薄的有光洋纸之上,满贴在条坊酒肆的壁间,几个日日在茶酒馆中过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咙,皱紧了眉头,低低切切,很严重地谈论到了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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