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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铁马秋风 雨霁细乳分茶(上)

编辑:yzwi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宋·陆游

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的一个大清早,时年62岁的陆游在西湖边上的一个客栈里醒来。其实他一夜听雨,几乎未眠,只是临近破晓时分胡乱迷糊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眼,发现天色微明,就起身了。稍作整理,推开窗,看看外面,清风扑面,天刚破晓,晨光熹微,湖堤,杨柳,楼台的轮廓和湖面的清波,它们身影的细节虽然还不太分明,但早已闪烁着清澈寒凉的微光。再看东边的天际,却有一团紧缩着的光亮就要绽放开了。陆游心知,客居京师临安的一天,并且是一个大晴天,如期降临了。

这样的一个京师雨后晴日里,他的心情应该很好。可这一天,却依旧是无所期待,百无聊赖的一天,虽然这一天,和过去的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一样,他其实是在等待着一件所谓重要的事情的发生——觐见当今圣上宋孝宗。陆游知道,他已经被任命为严州知州,在赴任之前接受皇上的当面慰勉,这是官场惯例。此时此刻,和他一样住在临安客栈等着皇上慰勉的官员很多,但皇上显然太忙了,不知哪天才有余暇召见他们面圣。但不管是哪一天,这一天都快到来了,因为他们已经等候了许多时日。面圣,赴任严州这样好地方的知州,这本来是好事,他该和那些同样等着面圣的官员一样兴奋。可陆游却一点兴奋不起来。此时的他,早已不是那位正当壮年,“衣上征程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陆游,而是一位不知不觉间蹉跎岁月,步入了老年行列的陆游。多年沉沦下僚,饱经宦海沧桑沉浮的他,虽然志在抗金恢复的壮心未已,但对世界的兴趣,对追逐功名的欲望却早已淡薄如轻纱了,但为什么在这把本该终老故乡的年纪还要骑马漂泊到京师来客居于此呢?这当然是因为当今圣上的召命,君命如山,不得不从。可真的是圣上把自己招到京师来的吗?他已经62岁了,如果真不想来,完全可以用老病的借口推辞,以孝闻名的当今圣上应该能够体谅,不会勉强。所以,实则还是自己命令自己来到京师的,为了那个不大不小的严州知州,为了那个虽然无比渴望,但却虚无缥缈的抗金恢复的志向。当然,也为了一种神秘莫测,但又奇妙无比的命运,要知道,他的曾祖陆轸就曾在近百年前担任过严州知州,他此行赴任,或许只是为了满足一番追寻先祖足迹的好奇。他知道,不管是因为何种缘由再次来到京师,他的此行都已不再庄重,而是变得如薄纱一般清淡如烟,缥缈恍惚了。

至少,他知道,这次面圣,再不会和八年前,也就是淳熙五年(1178)那次面圣那么庄重了。那时,他刚从志在恢复的王炎幕府的蜀地,从剑门关,从大散关,从宋金对峙的前线回来。那时他的胸中装着一大堆经过长期考察和思索,自认为精辟和卓越的抗金恢复方略,渴望向同样志在恢复的圣上当面陈述。但面圣陈述的结果,却令他无比失望。隆兴和议之后的宋孝宗,对抗金恢复早已深感力不从心,更没有勇气启用他这样以诗名出众,但却资历浅薄的幕府小吏。那次面圣之后,他被外放为浙江、江西、福建等地的小官。而在相互倾轧的官场上,小官是很难做的。“怖惧几成床上伏,艰难何啻剑头饮”,这句诗,是他在那三年官场上的生动写照。之后,他痛感壮志难酬,主动离开官场,回家闲居,不觉五年。正在他打算如父亲陆宰一样在家终老的时候,却接到了朝廷任命他为严州知州的诏令。为了这一纸诏令,他以老年之身离开江阴老家,再次来到了京师临安客居,面对这样等待召见的早晨。但在这样的早晨里,他早已消磨了八年前的雄心壮志,对自己的命运和选择带着深深的不安,犹豫和迟疑。

他的犹豫和迟疑不仅出自“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两句,更出自颔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两句。作为一位诗人(虽然他更想当驰骋疆场的武将),他对官场上的奥妙和细微之处是麻木的,但对大自然,对人间日常生活的细致之处却无比精细敏感。昨夜,他在小楼上听着雨声,一夜未眠。这是年老不耐雨声嘈杂,也是年老不耐国事、家事、心事的嘈杂。可滋润万物的春雨之声,毕竟是美妙的,春雨贵如油,这淋漓绵密的春雨,意味着又一个万物繁茂的好年景,也意味着再过一阵子,等天大亮之后,如数日前的清晨春雨初霁之后的清晨一样,京师的深深小巷中,便会有人前来叫卖杏花了。大自然滋润繁衍万物的恩德虽然神秘微妙,但却公平无私,并且有着永恒的时律节奏,总是应时而来,应运而降,似乎要比纷繁复杂,诡谲难测,许多时候黑白颠倒,令人痛恨肠断的人间之事透明简单得多。好吧,面对这样的春雨,这样的清晨,这样的造化之美,之奇,之妙,这样的好春光,还是不要辜负的好,那就把人间的那些破事放一放,做点闲事儿,为自己找点乐子吧。于是,一转念,借着越来越明晰妩媚的晨光,他从随身的箱箧中拿出几张窄窄的长条宣纸,仔细铺展在桌案上,开始写字。他写的是行草,疏朗有致,风韵潇洒的行草。东汉的张芝不是擅长草书,但平时都写楷字,人问其故,他回答说“匆匆不暇草书”吗?写草书太花光阴,但这样的早晨,自己不是正好有大把的光阴,可以好好消遣吗?

他随手写了一阵子,写的不再是呈递给皇上的涛涛策论,那些玩意早已无用,而且无趣。他写的是自己的诗句,并且是自己梦中得来的诗句,比如不久前自己在江阴家乡梦里得到的诗句。“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他凝神写了一阵子,写了几首诗,几张纸,不觉间气虚口渴。他笑了笑,都老了,还书这么多愤干什么?不是越书越愤吗?还是吃口茶去吧。他收掉那些宣纸,把桌案简单擦洗,就让一张书案变身一只茶几。然后,他喊店家烧水,取出友人赠送的团茶,就着更加妩媚晴朗春光,在窗边细细分茶。一会儿,青黑色瓷盏里已经荡漾着细腻的,乳白色的茶汤。他嗅一嗅芬芳雅致的茶香,不由感叹,京师有京师的好处,若在江阴老家,拮据的自己怎能有福消受这样的好茶?

梦里铁马秋风 雨霁细乳分茶(下)

来源:普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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