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在茶乡的情歌(小说)

文/白仲才  转自 普洱茶吧
  这块大的谷地叫黄草地。

  说它大,是因为这块谷地方圆不下十里。对于住惯了山高崖峭地势的哈尼人来说,实属极佳的居住环境。当地的哈尼人称为哄嘟,隐意丰饶。宽阔略显平坦的谷地,生长着极富生命力的香燎草,金黄一片。山风吹来,始见香燎草覆盖的,还有一条弯弯的清溪,从谷地中央蜿蜓西去,犹如一条白色的飘带。

  清末民初,思普区“烟瘴”四起,车郎人氏马自厚薄葬了瘴故的父母,沿着茶乡古驿道,过扎腊丫口,跋山涉水,来到此处。见地势开阔,风吹草低见清溪,便称之为黄草地。后来的岁月里,马自厚开始了刀耕火种的生活。以后并有附近的哈尼人陆续搬迁于此,谷地四周升起了人间烟火。

  以上这段属于历史的老皇历,并非笔者瞎吹,确有本地志书记载。解放前夕,黄草地西侧居住的哈尼人中,还出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代表哈尼人汇同26个兄弟民族,举行了剽牛喝咒水的仪式,意为各民族团结一心,跟随共产党,建设新中国。剽牛仪式的举行,空前密切了边疆各民族的团结关系,为思普区的早日解放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这位哈尼族首领声誉鹊起,有口皆碑,你能说这块谷地不是风水宝地?——只可惜这么好的谷地,在大平盛世中竟被人砍了山神树。砍树的,竟是马自厚门族与哈尼人联姻的后代,马自厚第五代内孙马春旺。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

  砍树那年,马春旺刚满十岁。当时,他正在黄草地完小读书。这黄毛后生在当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猴子,领着一群泥娃娃吆五喝六,神气得没法!这些小祖宗专拣哈尼人的泪眼掺盐,先扒了山神凳,当人们惊魄未定时,又一阵斧子施风,放倒了山神树。他阿嫫(妈的意思)听到此事后,从养猪场火速赶往家中,告诉了正在害痨病的他爹,他爹惊得双腿打颤,眼珠子向上翻白,一张口喷出一口血来,正喷在枕头旁打盹的老母猫身上。他爹伸直了腿。马春旺闻迅赶来,吓得爹、嫫地乱叫,阿嫫狠劲按住他的头颅,给他爹砰砰地磕头,磕得头上起了紫血泡。马春旺一家算是彻底塌了顶梁柱。马春旺一下成了哈尼人的“逆瘴”,连参加白事的资格都没有。哈尼人怕他参加白事,安眠的先人不得安生。他爹用的是他爷的寿木下葬的。送葬那天,当地的香通(风水先生)颂过开路歌后,马春旺一头扑进他爷怀里,大嚎不止。春旺的爷爷马老憨象红毛树桩一样,呆坐了一天一夜,然后拍屁股上了黄草地西隅的大风岗,住进了歇山放牛窝棚。此后过了三年,到春旺他嫫改嫁时,他才下了一次山。春旺是马家几代单传独苗,他嫫改嫁时他才十三,他嫫三十三。磨黑有个做小买卖的,去黄草地收购食用菌时常住他家,是个肥头大汉,浑名王胖。一天晚上春旺吃多了隔夜的玉米粑粑,半夜闹肚子出来拉屎,一睁眼看见他嫫在床上紧抱着肥汉王胖,两人脱得精光。春旺恨得双眼喷火,忘了肚痛,冲进厨房拿起火叉子狠劲直戳肥汉屁股,硬戳得肥屁股上留了印痕!王胖杀猪一样大嚎一声,扬手给了春旺一个耳光,把春旺打得晕头转向。他嫫捂着被子一个劲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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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嫫要跟王胖上磨黑,并要带他一起走。

 

  从歇山窝棚赶回来的马老憨双膝跪地央求他嫫:“春旺他嫫,这是马家一根独苗,你开开恩,就让他以后给我和他爹烧香吧”。

  春旺他嫫扶起马老憨,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春旺,给你嫫磕头”。马老憨大声喝令孙儿,“送你嫫上路”。

  “嫫!”

  “娃娃!”

  娘俩抱成一团,连那王胖也背过了黑脸。

  哭成泪人一样的嫫,终于被王胖扶上了那匹瘦小但精悍的磨黑毛驴。春旺掉头朝爷爷住的窝棚跑去,在那儿看他嫫,可以看得远一些。

  良久,在西面清溪消失的地方,风儿隐约送来了他嫫的抽泣声,再仔细听,也飘来了王胖撩人的山歌:

  石榴开花叶子青,

  青青叶下两亲亲。

  趟过清溪回磨黑,

  日子越过越舒心。

  ……

  二

  岁月的河流慢慢流淌,黄草地也起了些许的变化。

  不知是哪一年起,从茶乡县城到黄草地,修了条沿溪公路。上磨黑,走县城,方便多了。就是黄草地的汉子们用自行车拉山货上县城卖,一天也能来回,误不了晚上婆娘的热被窝。不过,走这条准公路得多长个心眼,有时青天白日,清溪的上游也会窜出一股山洪,把斗大的石头冲上路基,呼拉来了,呼啸而去,全在眨眼皮的功夫。春天却好极了,太阳温热,不刮风,黄草地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穿上新衣裳,或挤在手扶拖拉机上,或骑在自行车上,欢快地沿着清澈的溪流,朝县城涌去。从县城返回较晚的时候,幽静的溪流,弯弯的下弦月,隐约的星星,映衬得群山巍峨,溪谷清幽。那些卖了山货赶回黄草地家中的粗莽汉子,常常唱出一些粗犷、撩人的山歌,在寂静的溪谷中回荡:

  拉上山货和玉麦,

  为了妹子樱桃核;

  哪个妹子愿跟我,

  天天盼望天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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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歌互答,唤醒了溪谷两岸沉睡的村寨。

  晓得阿哥卖玉麦,

  房中等你到天黑;

  阿哥单车吱吱叫,

  好象枕边打响膈。

  怀春的女人们,能从拉山货进城的莽汉口中遇上自己的想头(相好的意思)。黄草地的春天,充满了情意绵绵的氛围。

  这里的夏天,却让人心情郁闷。干咧咧的山风吹过,就是讨厌的雨季,似乎全世界的山洪都往清溪里灌。整个夏季,黄草地人仿佛与外界隔绝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男人们闷头喝麻栗果,女人们拿针都无力,小娃们象一群黄猴,缩在火膛周围,小眼睛瞪得溜圆……

  哎,这块雨水灌满的黄草地哟!

  九十年代末期的夏日,从县城开来一辆越野三菱,嘎地一声停在这山洪奔腾的溪水旁。司机小莉是个双辫齐腰深,明眸皓齿、肤色略显褐色的茶乡姑娘。她转过头,脸上荡着浅浅的笑涡问:“马总,咋个在这儿停车?”

  “我想走走,到附近的寨子里办点事儿。”在副驾座搭话的是个穿茄克外套的年轻小伙。长得挺魁梧,尤其是那黑硬的头发,使人想起野猪上的长鬃,那闭紧的嘴唇棱角分明。“马总,那咋行?”小莉摇头道,乡政府都为你安排好住宿了,你要半路溜了,县长又要批评我们哩。”

  “我哪里是什么贵宾,我本来就是黄草地清溪里的一块石头。”小伙子笑了笑,推开车门,跳下车,“真是麻烦你了。多谢!再见。”

  “再见!”小莉无可奈何地冲他摆一摆手。他拉紧了茄克外套拉链,并大步冲到了山洪奔流的溪水旁,雨水抽打着他,山洪撕扯着他,顷到,深身都湿透了,象刚从河里救上来的落水者。他紧跑了一阵,终于冲出了山洪包围的路基,扑到了一片象麦田一样的香燎草地上,他深情地把滚烫的脸颊贴在草地上,倾听着山风的呼号,一滴硕大的泪珠,涌出眼眶,在睫毛上滑落……

  他从思茅来到茶乡县城,是筹办滇南名优茶业有限公司成立大会的。在他的建议下,县政府马上下文立项,简化了有关手续。一年前,他拿出数年来用血汗和智慧换来的全部积蓄,投资四百万元买下了濒于破产的一个县属茶厂,又联合了几个乡镇的民营茶厂,准备成立滇南名优茶业有限公司。本来他可以激流勇退了,腰缠四百万元人民币,虽比不上沿海一带的巨商大贾,但在我们这块古朴的茶乡土地上,绝对是相当豪富了,可以在思茅,甚至昆明,买房购车,娶妻生子,坐吃利息,悠哉悠哉一辈子。多少人劝他:“小马,见好就收吧——人可不能太贪”。他只是冷冷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这就算是他的回答了。

  他有大把的钱。可他又恨钱,恨这个让他失去挚爱的恶魔!六年前,当他第一次从老挝朗勃拉邦贩中国药品成功,发了一笔大财时,首先是拿了两张百元大钞做了鞋垫,直至踏碎、沤烂——有谁能理解他这种恨呢!这恨,驱使他象燕子垒窝一样,飞来飞去地聚敛,去老挝,下缅甸,跑广州,走东北;贩服装、贩电器、贩水果、电子表、甚至国产拖拉机。除了毒品、黄金和女人,他什么都贩过。拖拉机上颠箕过,直升机上舒服过,东南亚丛林里敢睡,“绿洲”五星级宾馆敢住,冷馒头就大葱咽得下。一次,他从《思茅报》上看到景洪的山药蛋二元钱一斤,接近当地菠萝的价格,而在茶乡,山药蛋是一元十斤。于是,他在茶乡装了五卡车山药蛋,从景洪换回五卡车菠萝,减去运费,上上税,再打点打点,还是赚了一个整数,足够那些清高酸腐的城里小干部折腾几年的。有一次在昆明,他特意光顾了次“乡巴佬”

  (昆明一个地方味浓厚但档次相当高的餐厅),挺好找,动物园下车,见到省烟草大厦,一打听便是。正是初秋,他走得挺热,深色西装在火车上揉得皱巴巴的,花领带也歪到一边去,脚下那双火箭头皮鞋也起了毛。一进“乡巴佬”,凉爽爽的,就餐的人不少,还有金发碧眼、衣着随便的“洋妞”。他放下旅行包,找了个靠窗的餐桌,紧挨着的邻座上座的是一对衣着时髦的男女,挺优雅地吃着、喝着,象燕子一样呢喃着。那女的头发染成金黄色,模样娇小,挺洋气。她冷眼瞅了他一下,皱了皱细眉头,还捣出一块花手帕,在鼻前扇打着,一晃一晃的。

  他坐了下来,弯腰解开了鞋带,让委屈了半天的脚丫巴解放一下。一个身材窈窕、红衣红裙的服务员托着盘子,飘然而至,把餐巾餐具放在桌上,还递给他一条香喷喷的热毛巾,他接过,在脸上抹了几把,扫了一眼桌上摆放整齐、亮闪闪的刀叉,愣了一下,问:“这乡巴佬咋没筷子?”

  “噗”地一声。邻座那个姑娘刚呷了一口酒,禁不住喷了出来,还一个劲儿地干咳着。那男的,唇红齿白,一副女人相,轻轻地为笑成一团的姑娘捶着背,讥讽地说:“花鸟市场有快餐店,那儿筷子多,傻×!”

  “咋?中国人进了乡巴佬找双筷子就成傻×了?!”他冷眼瞪了邻座那两位一下,这样的狗男女他见得多了!他又摇着头对服务员说:“这可不如广州的下里巴人大气,那里就有筷子,请君随意!开餐厅,难得随意方便。我得给你们提条意见,咋不能进口几副我们茶乡的竹筷子?”

  “谢谢!”服务员甜甜地说。“您先点菜,我马上为你找副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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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着印制精美的菜单,拣了四十多元的菜要了两道,又点了三十元的一个卤猪蹄,一听扎啤,一瓶三江酒,四两炒饭。

  “这是个土财主!”对面那男的咬着女的耳朵说。

  “谁知道这钱干净不干净!”女的鄙夷地说。

  这段话,他听到了,暗想:小子!眼红了吧?他要报复,他不能轻意饶过糟塌他的人,尤其是这些眼珠子翻到天上的昆明人。

  他有着农民特有的诙谐和机敏。再要个什么菜呢?他憨憨地抓挠了下头皮,环顾着,眼睛盯着邻桌刚上的一菜一汤说:“这菜挺地道!咋个叫法?”

  服务员笑笑说:“罐闷凤瓜、三七鲫鱼汤!”

  “给我也点上!”但又立刻叫住要走的服务员问,“那菜贵不?”

  “二十八元。”

  “咋?”他故意大声说,“才这么个价吗?不要了,不要了!我的肚子里可不能存处理货!你在给我来个实在的,就是贵点的!”

  “豆花鸡,”服务员说,“六十八块!”

  “行,行!”他点着头说。

  邻桌的两位,面对着一桌“处理货”,还有什么食欲!姑娘脸苍白得象一张纸,小伙子气得差点把手中的高脚杯捏碎。为了进趟“乡巴佬”,小伙子侦察了几次,几次进来翻阅菜单,挨了人家多少白眼,这几样菜,脑子里酝酿了多少天,好不容易拿到加班奖金,邀了自己的爱神,挺熟练地点起来——摆出一副“乡巴佬”的常客的样子,谁知,偏偏碰上这么个“土财主”!姑娘闷罐凤瓜不吃了,三七鲫鱼汤也不喝了,气呼呼地走了。小伙也站起来,悻悻然地对他说:“哥们,干得漂亮!今天我算栽在你手上了,后会有期!”

  “那你走好,不送了。”

  他想:扯淡!吃完饭我就上夜班车走辶算了,再见面谁知是猴年马月哪辈子的事儿。

  见一男一女先后走了,他嘴角浮出一丝冷冷的笑纹:钱这东西真灵,能帮人出气!他燃起了一支“三五”烟……

  “你老兄做得也太过份了!”

  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抬头,见是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他的对面,白衬衣,红裙子,高耸的胸脯前别着一枚云南农业大学的校徽,弯眉凤眼,短发齐耳,显得很飘逸。

  他呆愣了片刻,锁起眉头,挺冷淡地说:“我们似乎不认识。”

  女人,他见识过。女经理,女商贩,女骗子,他甚至碰到过做皮肉生意的“川妹”。

  这姑娘笑笑,指着跟前的靠椅说:“我在这用餐,老兄不介意吧!”

  “随便。”

  “听口音你是思茅人。”

  “离思茅市还有七十多公里,黄草地。”

  “黄草地?”那姑娘眼睛亮了一下,“我去过!那年我到茶乡做代课教师,离黄草地十几里路,我有个同学还在那里教中学!昆明,乡音难得,你老兄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我家也是思茅的”。

  一种情绪的感染,使他也高兴起来了,况且对方是一直称自己“老兄”的满有神韵的年轻姑娘呢?

  “那是,”他友善地笑了笑,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

  “不过,”那姑娘指着他说,“你老兄可有失茶乡人的淳厚!”

  “这是一报还一报。”他苦笑着说,“出门人谁愿无故找这份侮辱!”

  两人俨然老相识一样交谈了起来。正说着,女服务员端上了菜、酒,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他对服务员说:“请再为她拿一份餐具!”

  服务员俏皮地说:“要不要筷子?”

  “要!”那姑娘干脆地说,“要得,咋好使咋用。我非常欣赏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难得随便!”

  “那就不必客气了!”他接过姑娘的话,指着一桌菜肴说,“请随便吧!”

  那姑娘一摊纤纤细手说:“你老兄的尊姓大名我还不知道呢!”

  “我叫马春旺,做生意的。”

  “我叫李晓兰,云南农大茶叶系的。”

  俩人高兴地碰了杯。

  李晓兰吃得挺有趣,左手拿叉子叉鸡冻,右手拿筷子夹猪蹄,吃一会,埋头吸一阵饮料,有着运动员一样的胃口,引得马春旺也食欲大振。

  他呷了一口酒问:“你常来这里?”

  “我?”李晓兰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说,“这地方哪是穷学生来得起的!我毕业了,明天就要回思茅,才咬牙来趟乡巴佬,免得以后后悔,你老兄是万元户吧?”

  “就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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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呢!”李晓兰叉起一块鸡脯,“这种吃法,在当今大城市,不外是这样三种人:一是发财的;二是想自杀的;三是当官的。”

  “我那年要自杀时,”马春旺接口说,“可没这么阔气!”

  “你想过自杀?这不是天方夜谭吧!”

  马春旺忽然讨厌李晓兰这漫不经心的语调,他有点后悔:这压在内心深处的苦酒,今天咋这么轻易地翻了出来?跟这素昧半生的“红裙子”有什么可扯的,离开这儿,便各走各的路,谁还认得谁?

  马春旺默默地吸烟,闷闷地喝酒。李晓兰托腮静静地望着他,显得十分端庄,尤其是那双象湖水一样晶莹、清澈的眼睛——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呵!在这双眼睛面前,再硬的男子汉,也会诉说点什么……

  女人的眼睛是魔沼!

  “真的!”马春旺喃喃地开口了,“我自己很少这样胡吃海喝!你信不信,我有时就差趴在地上啃香燎草了!”

  “海吃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极大的痛苦。”李晓兰说话的神态,就象一个哲人。

  “痛苦也好,欢乐也好,你是无法理解的!”

  “就不能沟通一下?”

  “算了!”马春旺摆摆手说,“萍水相逢,没这个必要!再见吧,我得乘下午的车回思茅!”

  “太好了!”李晓兰一拍手说,“我正想一个人坐车孤得慌,我和你相跟回思茅!老兄,帮我回学校取行李。”

  得,缠上了!

  “你这样相信我,不怕我是一个坏人?”

  “我相信我的眼睛。”

  又是这双眼睛。

  在动物园门口,李晓兰挡住了一辆的士,他俩坐上,一路抵达农大,在校门口停住了。马春旺跟在李晓兰身后上了宿舍楼,道内静悄悄的,学生们正在午休。

  “姐妹们,”李晓兰跨进楼道就喊,“本人即刻远赴边疆奉献青春和热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土一去兮不复还……”

  声音刚落,各屋的门都开了,跑出十几个姑娘来,还有一个只穿乳罩、裤衩的,一见晓兰身后的马春旺,惊叫一声又跑回屋去。

  “晓兰,说走就走啊!”

  “大学校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晓兰,咱们不是说好要去西山吗?”

  “几点的车?”

  楼道内叽叽喳喳的。一个戴眼镜的姑娘仔细打量了一阵马春旺,然后伏在李晓兰的耳边说,

  “这是你的白马王子?是条汉子!”

  其实,姑娘们都在注意马春旺。

  “他是我在乡巴佬刚结识的朋友!”李晓兰大声说,“和我一道开路!”

  “晓兰行呵!”

  “够罗蔓蒂克的!”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李晓兰的东西早已收拾好了,这个拎皮箱,那个提网兜,马春旺扛起了行李卷,一下楼梯,姑娘们便唱了起来:

  母校,再见!

  我可爱的云南农大。

  母校,再见!

  哺育农业专家的摇篮。

  门口更热闹了。系主任、老师们也出来了,一次一次地握手,一遍一遍地叮咛,李晓兰上了车还泪莹莹的,马春旺也感到很充实,就象忽然经历了一次感情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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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进了黄草地,山洪也隐退了。黄草地那父亲般宽厚的胸膛挡住了怒卷的山洪。踏上了故乡的山道,都又不知往哪儿去,多年在外游荡的马春旺,心中涌起一片惆帐。谷地中央那棵野橄榄还在,树旁那避风躲雨的窝棚也在,断茎枯草在,放牧的水牛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哪样熟悉而又陌生……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俩照面在山腰。

  山顶飘出蒙蒙雾,

  那是阿妹挥镰刀。

  多么熟悉的山歌,亲切的乡音!马春旺的心震颤了。他环顾着,发现山坡上蹲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披着一件汗污的毛衣褂子,正在嫩声嫩气地唱着。

  马春旺走了过去。听见动静,那放牛女孩站了起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穿茄克、穿皮鞋的高个青年。

  “你唱得真好听!”马春旺微笑着说:“我也会唱。”

  他面对着平坦的谷地,亮开了嗓子:

  老远瞅见野橄榄,

  泪水汪汪哭断肠。

  ……

  马春旺唱了这么两句,胸中感到不那么憋屈了。女孩笑了,她万万没想到这城里人还会唱山歌,她的小脸黑里透红,小鼻子挺直,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

  “你唱得不好听,”女孩歪着头说,“我嫫唱得才好听哩?”

  “你嫫?”马春旺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这双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以前见过——是的,见过!他屏住心跳,惊颤地问:“你嫫叫哪样?”

  “我嫫——”女孩调皮地说,“名字不告诉你!”

  “你嫫是豆花!你叫豌豌!”

  “你咋个认得的?”女孩惊叫了起来,“叔叔,你怎么了?”

  一阵山风吹来,他趔趄了几步。

  豆花,魂牵梦绕的豆花呵!不正是为了你,我才又回到这阔别多年的黄草地吗?

  他泪眼模糊地望着碗碗……

  他嫫改嫁后,他和爷爷过,跟在牛屁股后面绕香燎草。一天夜里,山风忽拉拉响,扰得他睡不着觉,他爬起身,呜咽着对爷爷说:“我想嫫!”

  马老憨老了,睡眠不好。几乎每夜坐在火膛边,一锅一锅地吸水烟筒。

  “想嫫了!”马老憨伸出枯黑瘦削的大手,把春旺揽在怀里说,“那就想呗!”

  “嗯。”

  春旺垂头答应着。

  爷孙俩默默地依偎着,忍受长夜的煎熬。马老憨说:“孙呀,听说学堂又开课了,你还去念书吧!咱马家祖坟上,就是少了读书人,识字好啊!”

  春旺说:“爷爷老了,跑不动了,我得跟你放牛犁田。”

  “爷爷还不老,跑得动!”马老憨嘿嘿笑说,“孙子不成器,爷爷咋敢老哩。”

  说着,马老憨又咳喘了一阵,嗓子里咕咕噜噜响了半天,他急忙为爷爷捶背。马老憨终于咳出一口痰,歇了一会说:“明天我就送你上学堂!”

  春旺又去黄草地学校读书了。同学们都嫌他是“逆瘴”,谁也不愿理他。他的小脸总是阴阴的,眼光也是恶狠狠的,就象一只小狼羔,连老师也不喜欢他这种样子。尽管他乘法口诀背得熟,四则混合运算算得出。

  慢慢地,他阴得在学校,甚至整个黄草地都出了名,同学们都有点怕他。尽管他不打架,甚至不说话,可那双眼睛,使得大人都生畏。

  唯独豆花不怕他。豆花家住黄草地中央,上学、放学常和他相跟着。夏天过溪水,溪里山洪翻滚,春旺总是让豆花伏在自己背上,把她背过溪去。有一次,俩人又一起过溪,豆花伏在春旺背上,问他:“春旺哥,你咋整年也不说一句话呢?”

  春旺还是不说话,但笑笑,就象麻阴阴的天空中透出一线阳光。

  “春旺哥,”豆花说,“你要是难过,我给你唱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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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花的山歌唱得好,他能走一路唱一路,走一川唱一川,从来不重复。唱歌时,连山上的唱画眉都不敢出声。这时,他为春旺唱起了自己喜欢的一支山歌。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俩照面在山腰;

  山顶飘出蒙蒙雾,

  那是阿妹挥镰刀。

  春旺听得很舒心,就象有一只小手手,慰贴着他那稚嫩而又布满创伤的心房。又象天旱久了,落了一场小雨,渗在地里,滋润润的。

  “人家山歌唱了一路,咋就听不到你说话呢?”豆花生气了,从春旺背上溜下来要自己过溪。春旺还是不说话,默默地走到他面前,热辣辣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撞击着火花。

  “春旺哥,你心好硬!”豆花说完,头一低,又乖乖地伏在他背上。

  豆花哭了,抽泣着,好不伤心。

  “别哭,豆花!”春旺终于说话了,“我爱听你唱山歌。你唱吧!”

  豆花破涕为笑了。

  豆花轻轻地唱道:

  白天想你望岗上,

  黑夜想你灯花乱。

  ……

  春旺笑着说:“豆花的山歌真多!”

  豆花又唱道:

  豆花山歌多又多,

  一路唱到橄榄坡;

  白天口渴摘橄榄,

  晚上难熬唱山歌。

  山歌袅袅,斗转星移。他们从小学相跟着上到中学,忽然有一天,他们都感到彼此长大了。

  豆花长得真好看,秀发黝黑,象罩着一朵黑云,那双汪汪的大眼睛,象春天的早晨清溪里的溪水,流光溢彩。

  这天下着雨,清溪里涨了水,飘满了枯枝腐草。豆花不敢过溪,春旺说:“我还背你!”

  豆花脸一红:“你抱我过去!”

  “你嫫晓得了要骂的。”

  “憨包!我嫫咋个晓得?”

  豆花闭住眼,双手使劲勾住春旺的脖子,身上软软的,少女温馨的体香,象一团热浪扑在春旺的脸上,使他感到心脏一阵急跳,热血涌上脑门;春旺抱着豆花踉跄着过了溪,象一个醉汉似的。

  “春旺哥,”豆花把他的脖子勾得更紧,头埋在他的胸前,“咱们到窝棚里躲雨吧!”

  春旺有力气,抱着豆花赶到香燎草包围的窝棚里,把她放在一床破蓑衣上——那是放牛人避风躲雨时,留下的。

  “我冷哩!”豆花闭着眼说,“你给我暖暖吧!”

  春旺挨着她躺了下来,豆花身上散发出的醉人清香,刺激得他全身热血沸腾,他把豆花紧紧地抱住,紧紧地;豆花在他那结实、有力的臂膀中,一时透不过气来,发出小牛一样的叫声。两张灸热的嘴唇,饥渴地互相寻找着,终于吸成了一团。

  少男少女的初吻啊,就象干天的山火,无法遏止!

  山风呼呼,山雨滴哒,洪水狂奔。

  春旺的头昏昏的,只觉有一股欲望的狂潮在周身涌动,他动情地说:“豆花,咱们今天做婆娘汉子吧,我对你一辈子好,一辈子!”

  “春旺哥,”豆花转过身躯,坐了起来,“可不敢呀!”

  “咋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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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没有这个命!”豆花把头歪到了一边,眼中涌出了泪水,“我爹我嫫在去年就把我答应给山下的宝财。我穿的衣服,都是宝财家供的。春上他家还帮我家里盖了新瓦房。今年二月八时又给我家壹仟元做聘礼呢!过几天我就不能上学了,下月初八就过门!”

  象当头一棒,春旺顿时呆了。山下的宝财他晓得,长他们十几岁,是黄草地供销社当售货员的黄“剥皮”的独子。这黄“剥皮”真是名符其实的人物,凡到他处购卖生活用品的山民,大到一斤冰糖,小到一支铅笔,他都要抬高市价,牟取暴利。黄草地的山民们,虽然知道这一点,但也无法,整个黄草地仅此一家供销社。黄宝财在黄草地这十几里长的谷地里,是个出了名的横人,喝酒厉害,又爱赌钱,因偷窍公社电话线还让乡派出所公安员捆在电线杆上示众。当时,他咧着嘴向周围群众要酒喝,喝醉了就唱:

  遭糕遭糕真遭糕,

  老鼠敢跟猫过招。

  ……

  横人宝财唱一段,呀呀嘿嘿嚷一气,就象一头发了狂的牯子牛,引起人们团团围看。那天,他和豆花也在。豆花脸色苍白,端来一大碗茶水,喂给宝财,他觉得好生奇怪,原来……

  “你爱他?”春旺鄙夷地问。

  豆花叹了口气,说:“农村人谈甚么爱不爱,那里城里人的事。谁让咱穷,人穷由不得性子啊!”

  说着,又哭了。

  春旺吻着豆花挂在眼帘上的泪珠珠,说:“我是真爱你呀,豆花。”

  豆花说:“我晓得。要不我肯和你亲近?我的身子谁碰过?我想把身子全给你,可又害怕。宝财人性差,跟我胡闹开了,我这辈子可咋过呢?”

  春旺沮丧地坐起身。突然双手抱住头,狠劲揪扯着头发。他痛切地感到钱的无情,钱的份量!他不由得从心灵深处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雨禁禁停了,风还在刮着。西边的天际慢慢放晴了,几束明亮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在被雨水冲洗过的谷地上,显得斑斑驳驳。鸟儿在苍翠的树枝上跳跃,虫儿在挂着水珠的草堆里爬动,野樱花红,香燎花白,马蹄花黄,是哪个巧女子在谷地里绣出这么绚丽的图案?面对这么好的景致,他俩却烦极了。

  豆花慢慢走,春旺默默地跟。脚下的山间小路象长蛇一样曲折蜿蜓。到了岔路口,豆花看他,他看豆花,都歪过头去。呆立了一会,什么也不说,便各走各的路了。

  不幸的事又接着发生在春旺的头上。

  那天傍晚,天气十分闷热。马老憨披着蓑衣,昏头昏脑地赶着牛回家。过清溪时,牛们争相拥到那长长的流水里饮水,痛快地叫着、喝着。马老憨也俯下身想擦一把脸,忽然头昏脑眩起来,一个趔趄,栽倒在清溪里……

  象做了一场恶梦,爷爷就这样撒手离开了他。因为马老憨为人厚道,又是为队里放牛死的,所以由大队出面办了丧事。

  对春旺来说,爷爷的瘁死,豆花的归属,都是剜心窝的事。这段时间,他要么呆呆地守在爷爷的坟前,要么就梦游似地满山遍野乱转。一天,他转到大风岗,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看到蔚蓝的天,飘浮的云,遍野的香燎草,弯弯的清溪。只要再往前一步,眼前的一切烦恼就全消失了。

  “春旺哥,不能呀!”有人拦腰抱住了他,把他推倒在香燎草地上。

  春旺脸色木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心太硬?”豆花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口说,“你一跳干脆了,你嫫咋办?我咋办?”

  “嫫?他在磨黑,不管我了!”春旺翻了豆花一眼。

  “可还有我,我是你的想头!你解渴的橄榄!我是你的家什!”豆花亲着他说,   “我们成不了婆娘汉子,是钱委屈的!我们相亲敲家什,钱和宝财,我爹我嫫可管不着。”

  敲家什是指男女之间的乱来,可从豆花嘴中说出,却显得那样真诚、纯洁,那样感人!

  “豆花!”春旺抱住豆花痛哭起来。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这么痛快地哭……突然,他棒起豆花的脸颊,庄重地说:“豆花,我的想头,我不愿我们偷偷摸摸的!我们不该是敲家什,我们应该是夫妻。你等着吧,我要出远门了,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到那一天,我要正儿八经地把你娶到手!”

  当黑暗笼罩着黄草地的当夜,春旺含泪上路了,一去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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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叔叔,你在想什么?”豌豌见春旺痴愣愣地站着,天真地说,“到我家去吧。”

  “是呀!”春旺抚摸着豌豌被风吹乱的头发,问道:“你嫫好吗?”

  “嫫是世界上最好的嫫!”豌豌口气坚定地说道。“叔叔,我带你去我家。”

  春旺笑笑。豌豌蹦蹦地跑起来,伶俐地带着他穿过谷地,向山下走去。刚出谷地,豌豌指着清溪边竹林掩饰的地方说:“我家就在哪儿。”

  清溪两岸,竹林清脆,散布在竹林之中的野樱花零散地开了,红红的。清溪两旁的房舍,还是那样参差落错,一条条山路象根带子,把这零散的房舍联在一起。春旺和豌豌走进寨子。

  有些年轻的妇女抱着娃娃,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春旺腿前腿后,跟着一群泥娃娃。

  “他是浙江木匠?”

  “他是卖衣服袜子的吗?

  “……”

  豌豌说:“叔叔是来看我嫫的。”

  他们趟过清溪,走进了一个围着竹篱笆的院子。这是一间旧屋,院里堆放着一垛谷草,几只黑母鸡在垛下刨来刨去。

  “ 嫫!嫫!”豌豌进家就喊,“来客人了!”

  “是谁啊?”屋里答话的人声音虚弱,接着还吭吭地干咳了两声。是宝财在家里,春旺想。

  他心里哆嗦了一下。走进屋,见堂屋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一张脸浮黄浮黄的,粗骨节的大手干瘦干瘦的。春旺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横人宝财呀。

  “宝财哥。”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上前抓住宝财那枯瘦的手,说:“我是春旺哩。”

  “春旺?”宝财象被蜂子垫了一下,猛地抽回手,睁圆干涩的眼睛,把春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咧着嘴说,“你真是春旺啊。”

  宝财挣扎着坐起,甚至有些惊慌地退到床角被窝旁,忽然号嚎起来:“春旺兄弟,哥对不起你,对不起豆花,这十年来,豆花跟我过得好窝囊呀!”

  “你咋个了?”春旺问,“脸色这么黄。”

  “ 喝酒喝出了肝硬化。”宝财泪汪汪地说,“先是吐血,后肚子也肿起来,现在肝脏又痛得要命,全靠氨基酸顶着,一瓶就是二十多块呀!要没豆花,我早成地下鬼了,有了她我还喘着一口气,可把豆花母女俩苦死了。现在我才知道,我白活了半辈子。”

  “大叔身体还好吗,”春旺问。大叔是指宝财的爹黄“剥皮”。

  “他呀,贪污了公家的八千块钱,被判坐三年牢,去年就进去了。”宝财一脸的绝望。

  宝财又吭吭干咳起来,额头滚满了汗珠,太阳穴上的青筋迸出,头抵在床沿上,眼睛大睁着,大嘴难受地一张一合,就象被巨浪卷上干滩的一条鱼。豌豌跳上床,在他背上熟练地轻轻捶着。

  面对着眼前的宝财,春旺不由得思潮起伏。十年前,正是这个人,夺走了他的豆花,使他离乡背井。现在,他终于有了钱,又回到了黄草地,本可以痛快地报复一下了,但他一看到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宝财,这种寻找报复的欲望却隐隐地消退了,代之蒙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他对宝财说:“你这病可不能再拖了!”

  宝财凄惨地笑笑说:“我这是在熬日子呢。别人的日子多好,有儿子、有票子、有身子!这日子真让我眼红!可我这病秧子,硬是把爹留下的票子,新屋换药吃了!豆花比金子还好,我就是下辈子变牛变马,也报答不了她的大恩大德啊。”

  春旺安慰他:“会好起来的!”

  “叔叔说得多好。”豌豌红朴朴的脸颊荡起小酒窝说:“我爹尽说背时话,嫫哪天不劝他?我爹就是不听!我嫫说今年卖了猪、牛,送你上县城大医院治病呢。”

  “豆花做什么活计去了,咋一直没见?”春旺问。

  “今天一大早,他就到村上的医务室给我买药去了。”宝财说,“过一阵儿,就该回来了!”

  春旺从床沿上站起来说:“我想到谷地上走走。”

  “ 去吧,去给你爹和你爷磕个头,为他们除除坟草。”宝财摆摆手,又对豌豌说,“你快去做饭,把那只不下蛋的黑母鸡杀了,等叔叔回来吃!”

  “哎!”豌豌懂事地答应着。

  春旺沿着崎岖的山道,来到马家祖坟,来到了长眠在这里的先人中间。想起爹和爷爷,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奔波,不禁眼眶湿润了。猛然,他睁大了眼,惊奇地发现爹和爷爷的坟刚培过土,坟前摆放着两个做工精致的花圈,花圈上挂着条洁白、无字的缎带,风一吹,飘飘忽忽的。

  春旺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难道是她来了?!……

  一年前的秋天,马春旺和李晓兰结伴踏上回思茅的旅途。卧铺大巴车厢内热烘烘的,味道也不佳。春旺穿了件衬衣,头上还是冒汗。李晓兰穿着汗衫,换上拖鞋,又从皮箱里找出条西式短裤,套在裙子里换上,然后脱掉裙子,露着两条光溜溜的大腿。这身打扮,就象个网球运动员。她说:    “我死都不怕,就怕热,尤其是这种臭哄哄的闷热。”

  “我倒习惯了!”春旺说,“我一年至少有三、四个月在火车或大巴上度过。”

  “四处走走,也不错!看得出,你这个人有点来历!”李晓兰拿出两瓶云南山泉说,“我这个人,眼睛最有水准了。”

  春旺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能讲讲你做生意的经历吗?”李晓兰说。

  “不瞒你说,”春旺笑了笑,“我的第一笔财就是在外国发的。缅甸人——我是指靠近中缅边境一带的缅甸人疟疾暴发而无药医治时,我从昆明朋友处搞到十几件治疟疾的口服药片。

  一拉到缅甸,供不应求啊,这一趟,我赚了五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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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家伙!”李晓兰瞪大眼睛说,“够本人这个大学本科生奋斗十年的!这么说,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千万富翁了!”

  “那倒不敢吹,三四百万还拿得出来!”春旺笑笑,但多少带点凄惨,“实际上我这个人很穷,穷得只剩钱!”

  李晓兰看着春旺的眼睛。

  “不相信?我穷!”

  “为什么不信呢?”李晓兰说,“这个世界上又不是一切都能用钱所代替的!”

  “没有钱时想钱,有了钱时连个想头都没有了!这真是人生之可悲啊。”春旺感慨着。

  她直视着春旺,眼睛黑汪汪的,就象沙海中的一泓清泉。春旺避开她的眼光,点燃一支烟,喷了一口说:“我吸支烟,想一想,你不介意吧?”

  “随便!”李晓兰浅浅一笑说,“我有时挺喜欢香烟味的。”

  大巴车风驰电掣般地行进在昆洛公路上。星星点点的城镇灯光被甩到黑夜中去。单调而又沉闷的大巴发动机声,不时撞击着春旺的心房,翻出一股股又苦又涩的味道来。他也奇怪,今天是咋个了,为什么在这个姑娘面前讲这么多,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多可怕的一双眼睛!就象深潭!在这双眼睛面前,你会剥掉一切伪装,赤条条地跳进去……

  “你真的这么感兴趣?”

  “我从不骗人!”

  “为什么?”

  “你说呢?”

  春旺谈了起来,声音时而舒缓,时而沉重。那块金灿灿的黄草地,豆花、爷爷、嫫、宝财;犁田,割草,山歌,学校;山洪,窝棚,朗勃拉邦;山药与菠萝的差价……他的过去,过去的一切,就象一块磁石牢牢地吸引着李晓兰。她想,这才叫人生!这是一部不寻常的创业史!

  在这个厚胸脯、宽肩膀的男子汉面前,她觉得自己的过去就象一页薄纸,风一掀就过去了,十八岁到黄草地附近的中学代课;文化复习,高考,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代课时被男人纠缠过,但最终还是保持住贞洁……自己的经历和这家伙一比,仿佛就成了白开水了。

  “你没有进过里面?”李晓兰指的是坐牢和拘役。

  “ 机会很多,但我从来没有利令智昏过!”

  回答得妙极了!李晓兰又问:“你再没有见过豆花?”

  “嗯!”

  “就你一个人闯?”

  “嗯!”

  “你和你生身母亲联系过?”

  “没有。”春旺咬了下厚嘴唇,说,“每年的古历八月十五,我都托朋友给她捎带去三百元去,告诉他我还活着!”

  李晓兰不禁哆嗦了一下,心想:这家伙,太冷了!

  她歪过头,想了一会儿问春旺:“为什么非要八月十五呢?”

  春旺沉着脸,一下把手中的香烟扔出车窗外。他的脸映在车窗玻璃上,李晓兰的脸又迭印在他的脸上,好象从他的脑海深处走出。

  “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可我不能!”春旺冷峻的脸上嘴角抽动了一下。

  ……

  此后过了一周,李晓兰来到春旺租房居住的地方,原高炮旅部队营房。

  “老兄,你知道上边把我分配到什么地方?”李晓兰做出一副神秘的脸色,问道。

  春旺答不上来。

  “民政局!”

  “那不改行了?”春旺笑着说,“救济我这个精神困难户,你的责任可大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机关又把我放在婚姻介绍所了,说是我老爸的意思。”

  “噢,”春旺一怔,“你老爸就是李局长,难怪不让你从事茶叶专业,那样会吃苦的。”

  “你就不能说句反对话吗?”李晓兰嘴一撅。

  “在婚姻介绍所,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你这家伙,坏!”李晓兰双手擂着春旺的背说,“那你先去我哪儿登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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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可以!”春旺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就在你那儿挂上号!”

  “早挂上号了!”李晓兰贴近春旺的耳杂说。

  春旺的心震了一下。

  李晓兰接着说:“你有那么多资金,完全可以干点大事情,可以办公司!”

  “我?”春旺摇摇头说,“没那么大野心!还是零敲碎打算了!”

  “鼠目寸光!”李晓兰轻蔑地说。

  “由你说去!”春旺哼了一声,“我可不想树大招风!”

  “胆小鬼!”

  “胆小就胆小吧。”春旺心平气和地说,“我再有钱,也是软鸡蛋,经不起石头碰。”

  “窝囊废!”

  春旺不睬他,自顾翻阅《东陆时报》。

  “送我回家!”李晓兰大声喊。

  春旺掉头吼道:“我没请你,滚你的蛋!我胆小,我窝囊,我连街上擦皮鞋的都不如!”

  “好样的!”李晓兰却高兴起来,“你这才象男子汉呢!哈哈,我总算把你刺疼了!”

  她一把拉过春旺的手,大声地说:“走,送我回去。”

  春旺发动了自己的五羊摩托车。李晓兰坐上后座,一把搂住春旺的腰,喊着:“走,飞起来!”

  摩托车飞过热闹的市区,直奔李晓兰家。

  在自己家的小巷前,李晓兰两眼热辣辣地盯住春旺,悄声地说:“谢谢你!我还是那句话,象个男子汉似的干点大事业吧!不为别的,就为在新生活中好好活一次人!如果需要我,我愿意帮助你!”

  “可我……”春旺一时语塞了。

  这时,李晓兰猛地搂住春旺结实的脖劲,在脸上用力吻了一下,未等春旺清醒,便似闪电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春旺呆立在茫茫夜色中,良久,默默的。刚才被李晓兰突然吻过的脸颊,似乎有一缕淡淡的馨香,沁入他的五脏六腑,使他的头脑有些晕眩:这大胆的吻,难道就是一个姑娘给予自己的爱?这爱,真的应该属于我吗?我的爱不是已经永远留在了那块雨水灌满的黄草地了吗?

  而眼前的爱是真切的,实实在在的。那吻,余温还在,清香还在。

  可豆花呢?那个让春旺一想起就禁不住震颤的豆花啊。不正是为了追回对豆花的爱,他自己才拼命捞世界吗?这是自己多年奋斗的动力源呵?春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凝视着这做工精巧的花圈——他知道,这是李晓兰献上的。

  在李晓兰大胆吻过他的那个夜晚,春旺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他萌生过隐退商场,回黄草地过清静日子的念头,去寻找豆花,重温那个甜密而又痛苦的梦。但在李晓兰面前,这个念头又一闪即逝了。在李晓兰的鼓动下,没出一个月,春旺就倾其所有,买下了茶乡县城一个濒临破产边缘的国营茶厂,又联合几个乡镇民营茶厂,成立了滇南名优茶业有限公司。该公司以挖掘普洱名茶海内外市场潜力,以此带动地方特色产业经济的发展为经营理念。李晓兰也索性离开了那个婚姻介绍所,气派地当了滇南名优茶业有限公司的质量总监。

  直到三天前公司正式挂牌运营,春旺才如释重负,那本来一闪即逝的念头,又重新索绕脑际。这时,李晓兰走来,对他说:“公司正式运营了。我们得好好放松一下,痛快地玩一玩。  老兄,陪我逛逛茶乡县城吧!”

  春旺笑笑说:“这地方我用脚量过,没什么逛场!再说,我想回一趟黄草地。”

  李晓兰皱了一下鼻子说:“城郊的水库是个好地方。你不信,听我用你们茶乡的山歌来夸那儿的景致。”

  她绘声绘色地学茶乡人的声调唱了起来:

  滴哒嘟来滴哒嘟,

  茶乡有个大水库;

  水库旁边是茶山,

  茶乡人民早致富。

  “唱得好不好?”李晓兰问。

  什么到水库逛逛,原来李晓兰早已先他一步跑到黄草地马家祖坟里来了。这让春旺感到胸中暖融融的。可现在李晓兰又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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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春旺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准备与长眼于此的先人叩头告别。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急忙转过头来,他先愣了一下,接着发出一声惊呼:“豆花!”

  他扬起双臂,踉踉跄跄地朝豆花跑去。豆花站住了,转动眼珠上下打量着春旺。

  “豆花,我的想头!”春旺用有力的双手拥抱豆花,“我是你的春旺哥啊。”

  豆花喃喃地说:“豆花老了……豆花丑了……”

  “豆花不老也不丑。”春旺十分动情地说,“你永远是我心中的野橄榄,我的想头。”

  他俯下头去,想吻豆花那柔润的嘴唇。

  “哦,莫这样。”豆花轻轻转过了头。

  春旺托起豆花的脸,泪眼朦朦地凝视她的脸庞。这张脸庞过早地衰老了,那光洁平滑的额头,也刻上了细细的鱼尾纹,只有那黑亮的眸子和柔韧的躯体,还能让人感到她青春的存在。

  豆花平静地说:“豌豌都懂事了,转眼就会成大姑娘,咱们也该老实了,忘记那十年前的梦吧。”

  春旺打了一个寒颤。眼前这个难道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豆花吗?自己回到黄草地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吗?他急切地拉过豆花的双手,深情地说:“豆花,你忘了十年前分手时我对你说的话了吗?我们过去成不了夫妻是钱委屈的,现在我有钱了!”

  “春旺哥,有钱又能咋个?清溪里的流水,不能倒流。过去的光阴,不能返回。你离开黄草地后,宝财成了病人,我能忍心抛下他不管吗?”

  用爱心和同情对待弱者,这是豆花做人的信条。这点春旺是懂的。

  “别在想着我了,这是命。”豆花嘴角浮出了笑容,“看你活出个人样,我心里很踏实,很高兴。你要好好待晓兰,那是个好姑娘,昨天她来上坟,我都知道了。”

  这时,豌豌来喊他们回家吃饭了。

  他们回到豆花家,家里已满满坐了两桌客人。春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起来让座。春旺坐下,边喝酒边和大伙聊着家常。

  宝财在病床上喊:“春旺兄弟,我待不得客,你帮我招呼一下。”

  春旺熟识的一个老者说:“这么干喝麻栗果没有意思,还是让豆花唱几首山歌,春旺多年没有听过了!”

  豆花也不推辞,站起来说:“春旺哥今天回家,大家都高兴,我给大家唱几首,请大家多喝几盅。”

  豆花说完,干了一杯酒,开口唱道: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俩照面在山腰;

  山顶飘起蒙蒙雾,

  那是阿妹挥镰刀。

  这悠扬深情的山歌,把春旺的思绪拉回了童年,他想起了黄草地学校,往返要趟过的清溪,想起了野橄榄树旁的窝棚和远久的初吻,想起了慰平自己心灵创伤的豆花的一支支山歌。他有些不能自恃了,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周身的血液直冲向脑门。

  豆花深情地看着他,接着唱道:

  妹在山顶哥在田,

  看见犁铧皱水涟;

  汗水惊得鱼躲沟,

  泪水淋得妹难眠。

  啊,这深情的山歌,传递着难言的苦衷。

  豆花唱了一支又一支,春旺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春旺醉了,真的醉了……一觉醒来,已是早晨的阳光洒遍了庭院。

  春旺伸了伸懒腰,往远处望去。黄草地一片金黄,沐浴着太阳的光辉,雾岚游动飘浮在远山,显得幽深而又神秘,弯弯的山路上,坡地间,水田里,有一些黑点在蠕动——这是早起农忙的黄草地人,我的乡亲们哟!

  篱笆门轻轻开启,头发蓬松,脸膛红扑扑的豆花背着一箩葛根,吃力地走了进来。这一定又是天不亮就起床去挖的。春旺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他不禁又想起儿时的一首黄草地人人会唱的山歌。

  后半夜找你不亮灯,

  你去大风岗挖葛根。

  山歌唱了多少年,黄草地的人们还是这样苦啊。挖葛根熬熟了是要背到县城去卖,以此来维持简单的生活日用品开支。

  豆花抬起头招呼春旺:“咋起这么早?”

  “你比我更早。”

  “惯了。”

  “你太苦了。”

  “这还叫苦?挖葛根叫苦?”豆花笑了,“你真成城里人了。”

  “豆花!”春旺抚着他的肩头说,“我,我……”

  他嘴唇翕动着,却不知说什么好。豆花长叹一声:“死了心吧!我是豌豌的嫫,宝财的婆娘。”

  “总得让我帮你一把吧!”春旺愤愤地说。

  “ 算了吧。”豆花平静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惯了!春旺哥,你还是静下心来去办你的大事吧。”

  春旺感到鼻子酸酸的,掉过了头去。一阵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骤然响起,他回头一看,是李晓兰在院外调皮地冲他眨眼睛,那神态分明是说:没想到吧?!

  “妹子来了。”豆花热情地招呼,“快把车子推进来。春旺哥,还不快去帮忙!”

  “豆花姐!”晓兰冲她甜甜地叫了一声。

  ……

  春旺和晓兰一直在豆花家住了两天。

  第三天一大早,他们就要返回茶乡县城了。春旺起来后,走到宝财的病床前,打开提包,取出一叠百元的票子,拉着宝财的手说:“宝财哥,我走了!请你别告诉豆花!”

  “春旺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嘛,做什么呀!”宝财嚷嚷着,春旺早到了院里。院内静悄悄的,就晓兰一个人呆站着。

  春旺茫然地环顾四周,晓兰悄声说:“豆花姐一个人出去了。”

  春旺长叹一声说:“这样也好,我们走吧!”

  走着走着,晓兰忽然停了下来,喊春旺:“春旺,你听!”

  “这是豆花在唱!”

  那悠扬深情的山歌,象黄草地春天的清溪,从谷地深处绵延不绝地涌流出来: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俩照面在山腰;

  山顶飘出蒙蒙雾,

  那是阿妹挥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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