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听起来有点丧，但在春花里喝过茶，在秋月下品过茗，回想起来，春花秋月与茶就清晰起来。单单忆取春花秋月，好似没有线索。
古人专研金石，追求金石气，意在留取时间之永恒。喝茶是诗意地存储光阴，纵然时间流逝，仍可见春花、秋月、夏日、冬雪。我在成都龙泉驿的桃花树下喝过茶，彼时的桃花和茶味，现在都记得。
“年少不知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到了一定年岁，也并非真就成了老人，但“老”不忍触碰。听老歌会戳中泪点，进老宅会触景生情，见老友会喟叹人生，但老茶就不一样了，老茶总让人欣喜。在漫长静默的时光里，从新茶到老茶，非但没有失去茶味，而且滋味愈加完满圆熟。若能与老友在老宅中听着老歌喝老茶，所有的老，都不那么让人感伤了。
冲泡老茶，恍如获得多重时光，最后随水一一进入身体。“万千言爱，不若默默寸心而行，久伴共偕老长欢。”世间种种喝茶场景，大多是新朋旧友之间往来。而与爱的人喝茶，况味类似沈复与芸娘的日常。喝茶跟喝果汁、豆浆、牛奶、咖啡、可乐，终究不一样。喝茶要繁琐很多，同时思虑对方喜好，当下心情，此时天气，但心甘情愿地为爱人冲泡茶，茶里的情深意切，杯中的细水长流，抵得过太多手机上点开即得的外卖、下锅即成的美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是有好茶与有其他宝物的最大区别。分享好茶，会在茶友对“好”的认同里，加深自己对“好”的领会，一份好，就会变成多份的好。在羡慕、称赞、珍惜的氛围里，好茶得到了应有的礼遇。设想一下，自己把私藏的好茶默无声息地喝到肚里，天不知，地不知，朋友不知，就好像无法自证他证，最后根本没有私藏好茶这回事一样。在一段时间里，好茶有如物证，而好茶最好的归属，就是在最好的时光里与懂好茶的人一起分享喝掉它，好茶就会完成它的好。
喝到顶级好茶时，感叹“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尝”。这样的机会很少。我喝过顶级的老茶，却也无法描述，只觉得有大欢喜大自在。
初想，是因为有了与其他茶对比的“分别心”，但好茶就是好茶，说“润如丝绸，醇香妙绝”远远不够。那是一种综合体验。如果哪天再次喝到，我相信会立马辨认出那样的茶味。歌曲可以传唱，画作可以流传，但是滋味只能说出一二，无法立体全面地描摹。
第一次来到陌生城市，繁华的地段要去看看，古老的城区也会逛逛，无论在新城还是老城，都要找一间茶室喝茶。再好的餐厅，去了多次仍是一句客气而机械的“先生您好，您预订了吗?”再美的景区，下次去还是一样的程序，但茶室就不一样，第二次去的时候，迎上来一脸平和的笑：“呃，您来了啊!”这样喝茶，茶就是分散在各地的故知，如此“他乡遇故知”，喜提人生四大喜事之一。
我相信时间有两种，一种是可视可感的钟表时间，一种是“茶的时间”。人在钟表的时间里，或匆忙或悠闲，而在茶的时间里，只有悠闲。冲泡一杯茶，有着茶的程序和节奏，时间在茶香茶味中变得慢下来，人的呼吸和心跳，和随了茶。在一杯茶面前，时光一帧一帧慢放，从钟表时间的 2倍速，到茶时间的 0.5 倍速，时长不变，但对时间的感受拉长，我们的身姿从硬朗到柔和，悄然隐入茶烟，进入妙境：“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原文刊载《普洱》杂志
2022年9月刊
文 | 郑子语 图|
编辑|赵梓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