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驿道旁

  这个年头口头广告宣传是很吃香的,茶香的生意马上又红炎起来。要知道我能给茶香帮这么大的忙,我早就应该回老街子一趟了。

茶香的豆汤米干店就在这条小巷的尽头
出磨黑,往南走,过了沙坝营,再过老石桥,顺直走,便是老街子了。
老街子的房子很拥挤,一户接一户,挨挨挤挤倒也整齐。街道原先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铺着青石板,两旁尽是瓦房,古朴的松木柱子和板壁是老街子独有的风景。旧时的老街子曾一度是盐井磨黑繁华地段,解放后磨黑集镇重新规划建设,昔日热闹的老街子渐渐泠清下来。老街子不少人家的墙上都书着很不正规的字体:“老街子打铁铺”、“老街子米干店”等字样,可是你进了人家,又看见院子围墙里挂着犁耙,门角背堆满了锄头镰刀。原来他们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平时还是以种田为主,只是在忙里偷闲时,才各自施 展赚钱的本领。
捞钱最多的是豆浆米干铺。店主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人叫她茶香。茶香本是老街子的人,长大了不想外嫁,说是舍不得父母留下的豆浆米干铺,其实她是舍不得清澈的老母猪箐水,老母猪箐水养人,凡是喝这水长大的姑娘。一个个都面皮红润,身材窈窕。于是她自己招了个上门姑爷,但上门姑爷在婚后第二年得摆子(疟疾)死了。到现在,茶香仍然是独身一人。
茶香的米干铺地势最好:原先的茶马古道从她家的后院通过,现在的昆洛公路从门前经过,恰恰是段直路,前面是上坡,后面是下坡。骑自行车的人喜欢在这儿歇息,走路的人爱进屋吃碗豆浆米干,就连近路的远路的汽车经过,有时司机也会停下来吹几句牛皮。莫看茶香就卖点豆浆米干,一架磨豆腐的老石磨的木把也老脱把,但她的生意却挺红火。不过,说回来,你只要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进米干铺的人大都是冲茶香那张脸来的。
可也奇怪,茶香都是结过婚、三十有余的人了,还像个黄花闺女样,脸色红润,胸口挺挺,就像一棵木瓜树。单高单高地长在那里,上半截突然就鼓出两个令人流口水的东西来。茶香又会唱曲子,闲得高兴时,经常倚门口很用心的唱起来。茶香那悠然的神态配上那圆润的嗓音,唱得好多男人心旌摇动,坐着坐着就忘记回家吃饭,聊着聊着就不晓得天黑夜深。
当然,男人们的心思茶香也知道,遇到哪个想撒野的,他半嗔半怒地警告他:
“莫无聊。等我讲给阿嫂听,你今晚会被她赶进床底下!”
“老实点,小心阿嫂用针锥你的眼睛!”
......
茶香的说法很顶用。在农村,女人们最爱用眼泪来表达感情。如果晓得自己的男人在外头有哪种事,不打雷刮风下大雨才怪呢!所以,尽管好多男人被茶香迷得魂散。但也不敢太出格。因为茶香从来不动气,即使动气也是笑眯眯的,就这样颇得许多男人的喜爱。只是那些心胸狭窄的婆娘把她恨过骨头里。
茶香的豆浆米干铺距离老街子五百多米远,本是个单家独院,但旁边偏偏又冒出一间闪片房来,这就是我和麻憨叔住的地方。
麻憨叔是我爹的亲弟兄,两人的脸型及身材都很相似,但自小他的脸上就出现了那么多麻子窝窝。麻憨叔长得有点丑,就讨了一个矮小踱脚的女人做婆娘。麻憨叔叫我喊她做阿婶时,我心里真有点厌恶的感觉。
这疲脚婶也真怪,她做活计不行,生娃娃倒挺卖力。一年一个,四年两双。她大概生娃上了瘾,越生越多。在粮食紧张的年月里,我的那些堂兄弟生的就是宝贵命。吃不得苦,刚到人间不久就相继去了阴间。不知怎么搞的,那年月的人总爱死,我爹妈刚死不久,疲脚婶也死了。疲脚婶入土前,我去看了她。我不敢看她的脸,我只是盯着她的肚子。我想不到,那么小的人肚子却大得惊人,这样子让我惊悸了多年!
疲脚婶死后,麻憨叔更难了。才过去两年,他额上的皱纹就多了起来。额上沟,脸上坑,麻憨叔变得更加丑陋。夜里,我常听见他在梦中叹气。我想,要是再讨个婶婶,麻憨叔会好一点的。也有人帮麻憨叔找过几个寡妇。但人家都嫌他样子丑,怕睡到半夜来会吓掉魂。
等到秋天,田里的谷子开始黄了。老街子的附近成了一片金黄色的世界。闻着醉人的稻谷香,一大帮男人坐在米干铺里歇息。麻憨叔把我带到茶香面前,说:“他姨,来,帮这橄榄头做条裤子,他要读书了。”
“真哩,这小娃一晃眼就长大了。”茶香兴奋地说着,“正好,我这儿还有几尺棉布料”。她扯了一根皮尺帮我量尺寸。量着量着,她突然在我胯档处捏了一下,吓得我大声喊起来。正在铺子里歇困的人,见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独眼九公掉出一泡口水,他赶快抹着嘴巴说:
“啊呀,茶香尽欺侮小姓姓,有本事我赌你敢捏一下麻憨大哥的!”
“老不正经!”茶香骂了一句,脸马上泛起水红水红的光泽来。
一帮人笑得更加要紧,声浪差点没把屋顶掀翻。我偷眼望一眼麻憨叔,他也在“嘿嘿”着,很开心,很得意。好象真的有了那么一回事。
讲笑间,茶香已经帮我量好了尺寸,她一边笑着,一边甩动手中的皮尺赶大家:“都不是正经货!走走走,姑奶奶我要关门了。”
......
老街子的夜晚是最难熬的。天刚擦黑,四周到处就静悄悄的了。老街子的人不象山里人那样甘心寂寞,他们也爱玩会耍。可是离磨黑镇子有三公里,看一场电影也走提脚困。望着不远处那灯火辉煌的地方,他们佩服人家,也哀叹自己。在这种叹息中,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他们在梦中见到的都是茶香和她那甜美的笑容。
晚上闲着无事时,麻憨叔经常趴在窗户上望,其实外头漆黑一片,除了茶香那间房屋,什么也看不见。
等到秋未,田地里的活计松了,老街子的人又操起丢了几个月的旧业来。麻憨叔白天编竹器,夜晚就在家闲坐。慢慢地就养肥了。
这一天黑得快。太阳刚落山,老街子就有点想睡觉的意思。秋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捎着昆虫的呢喃声;半个月亮斜挂中天,在薄薄的云层里时隐时现。我刚上床睡下,就听到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一直响到麻憨叔的房间里。是茶香来了。
“麻憨哥,你喊我有事?”
“哦...噢。”麻憨叔语无伦次地:“你来了,坐,坐呀!”
“不坐了。有事你就讲吧!”
“啊?有事,有事......其实也没什么事。”麻憨叔的舌头僵住了。
“你讲嘛,不要紧的。......”
俩人的声音轻了下来。
“他姨......”
“嗯?”
“我们做一家吧!”
“不不!这要不得。”茶香的声音在颤抖。
麻憨叔急了:“怎么要不得?”
“我也不晓得。反正,我不跟你。”
“你嫌我穷?”
“不是。”
“你嫌我难看?”
“嗯。......不是!也不是。”
“唉,整天这个样,搞得我好难受。我们都是独家独户的,又经常来往,人家讲我们的闲话也够多的了。”
“脚正不怕鞋子歪。人家讲人家的,我们过自己的,只当耳边风好啦!”
“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令人好奇怪。”
“一点不怪。你肯帮人,人家也会帮你的。常帮你做事,我是看在隔壁的份上,是看见那个小娃可怜,一点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想歪了。”
“你讲的格是真话?”
“......”
“不!这不是真话!......”
麻憨叔激动地叫起来。接着都不讲话了,只隐隐传来一阵微微的响动。稍顷,茶香轻声哀求道:“麻憨哥,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我偷偷坐起来,透过蚊帐的破洞,我看见麻憨叔正在和茶香打架。麻憨叔象一头牯牛样喘着粗气:“你答应我,我就放开......”
“不!不!要不得......”
茶香用手扯麻憨叔的头发,用嘴咬麻憨叔的肩膀。麻憨叔根本不理睬,好象不觉得痛。突然,茶香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又是轻轻的一声......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麻憨叔才开始讲话:“他姨,怪我不好。”
“你不好,我也不好。今晚我不该来。”茶香抽泣着,说:“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都这样了,你还......”
“叭叭!”茶香打了麻憨叔两巴掌,捂着脸,披头散发地冲出门去。麻憨叔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跟着跑了几步,呆呆地靠在门框上。
屋外是冷冷的月色,那半边的月亮在夜空中睁着独眼,大地象刚涂上一层铅色的灰,阴暗得很不真实。茶香狠命地往自家跑,鞋子敲得泥地“啪啪”响。
偶然的胜利,给麻憨叔带来了不少欢乐。他显得比以前年轻多了,也有劲得多,平时要几刀才削开的竹子,如今他一刀就削开了。动不动还爱哼几首前言不搭后语的曲子。他还经常到米干铺去,尽管茶香冷冷淡淡的直翻白眼,他毫不计较,哈哈乐着过日子。遇到茶香有些粗重的活,麻憨叔就抢着帮做。他总想以当家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茶香坐在我们屋里,面对着麻憨叔,两个眼睛红红的,里头还剩好些泪。
“都是你造的孽,往后叫我怎么过日子啊!老天爷,这小东西一天天的大了,再过几个月,整个老街子都晓得了,我哪有脸见人?!”
麻憨叔偏过头,半眯着眼,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我不信,才一回呢!”
茶香气得两个“木瓜”一上一下的:“你莫得意!再不想办法,我放火烧了你的屋!”
茶香真的发起气来,麻憨叔也是怕的。他来回搓搓手,低声道:“我们,就做一家吧!”
“做梦!我找包药,打了!”
茶香一抬头看见我站在门口,当即转过话题:“侄儿子,放学了?”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鬼地方,真讨厌,沙子尽往眼睛里钻。”茶香用手背用力揉揉眼睛,然后把我叫到面前:“来侄儿子。帮我吹吹!”
我撅起嘴巴,凑过去,一吹,吹出一声笑来。
“短命鬼!”茶香抹着我喷在脸上的口水,善意地骂着。
我和麻憨叔都笑起来。......
茶香关了十多天的门,一直在家休养。麻憨叔杀了我们家唯一的老母鸡,炖好叫我送去。茶香见了,也没讲什么,挟出几块,用菜叶包好让我拿回,其余的全吃光了。
那时,老街子的人不晓得茶香得了什么病,只有麻憨叔心中明白。我也朦朦胧胧地懂得一些:如果茶香不病这一回,我大约会有一个堂弟或堂妹了。嗨,多可惜!
不晓得为什么,茶香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到我们屋上来过。麻憨叔好长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来,有时做梦还叹气:“娘老子,哪个让我生我这么难看咧!”
我心里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麻憨叔得罪了茶香。她不会进我们的屋了。
麻憨叔原先满有把握,以为茶香病好后嫁给他的。想来到茶香心肠那么硬,麻憨叔才晓得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就这样,我和麻憨叔小小心心地过了几年。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紧接着,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工作。于是,我将麻憨叔接到了省城。一住就是十多年。最近,麻憨叔心情很烦,整天闹得要回老街子。“家里都没有人了,还回去干什么,”我劝麻憨叔莫走,他却执拗着要回去。总是说:“要去,啊怕几天也好。”无奈,我只好请了十天的假送麻憨叔回老街子去。
老街子还是那个样子:打铁铺,米干店,杂货铺。老母猪箐水还是那么清,箐里有几只蝌蚪都可以看得见。只是盖了很多高楼,原来熟识的人们变大了,变老了。
粉刷过的豆浆米干铺依然热闹,但茶香的生意却不如以前红炎了。她增开了一个加水铺,让过路的车子加水。加水后,司机喜欢给钱就出一两元,不给就算了。都是熟人,哪个去计较!
麻憨叔的房屋早塌了,我们只好借宿在茶香家。这倒好,俩位老人又有话可讲了。
“他姨,你老得好快!”
“没办法呀,岁月不饶人啊!”
“正是,不知不觉的,一晃眼就是二十年了。”
半夜醒来时,我还听见俩人在嘀咕:“他姨,那回,我真粗鲁。唉,年轻时为气盛。你还恨我吗?”
“我几时恨过你呢?我也不好啊!算命先生讲我克夫,我就不敢嫁人了。......其实,你人好,心又正,你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我说不定会答应的。”
“现在呢?晚了吗?”
“只有鬼才晓得哟!”
我赶快用被子把耳朵堵起来。
如今还经常到茶香的米干铺聊天的,大都是茶香的同龄人。这帮人来了,各自拉一只条凳子坐下,聊着不咸不淡的事。有时也讲过去,讲自己年轻时的风流,讲别人年轻时的笑话。茶香在这帮人中仍然是值得崇拜的偶像,人们还爱拿她开心,但没有以前那么嘴碎了。
心血来潮时,茶香还爱唱曲子,嗓子有点沙,然而,表情照样温柔,照样听得那般同龄人摇头晃脑。
老街子的年轻人是不爱听曲子的,时代进步得太快速了,多元文化信息也冲击着老街子这个小地方的传统观念。年轻人自然不乐意到茶香的米干铺。茶香被客冷落了,她真不服气。“哼,我年轻时,多少人来求我,我都忙不及呢。”茶香经常这样对人说。
我突然可怜起茶香来。
“姨,有豆浆米干吗?”
“有啊。”
“给我来一碗,不放肉,原汁原味的。”
茶香眼睛闪过一道光,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疑惑地望着我:“你,你莫和姨开玩笑了,侄儿子!我晓得你们城里人是挺讲求口味的,姨做的米干不好吃,不好吃。”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到茶香的米干铺吃豆浆米干的事一下就传遍了老街子,很快又从老街子人的口中传外头去。人们添油加醋,越传越奇,都说省城的一个大干部。专门跑到老街子吃豆浆米干。这个年头口头广告宣传是很吃香的,茶香的生意马上又红炎起来。要知道我能给茶香帮这么大的忙,我早就应该回老街子一趟了。
十天假期快满了,我要赶回省城上班,临走前,麻憨叔告诉我,他还想多住几天,与老街子的老哥们再叙叙。说着,他看了茶香一眼,脸竟红了。
站在旁边的茶香也显得有点不自在,她轻轻把话岔开:“侄儿子,到省城了,莫忘记我们,有空,就回老街子玩。”
我点点头,正想说什么,一辆大巴驶来了,我有点犹豫地举起手来。
大巴按响喇叭,一轰油门开走了。上到坡顶,我回头看见茶香和麻憨叔站在原先的茶马古道边,身后,是那个令我难于忘却的豆浆米干铺。
大巴拐过弯,一切都变了样。
作者:ab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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