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种中国茶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样一幅奇异景象呢?说简单点吧,那时的喝茶,不仅是一种生活,而且是一种艺术,并且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艺术创作活动。赵佶《大观茶论·点》和蔡京《延福宫曲宴记》告诉我们,那时茶艺,也就是赵佶所说的“茶之根本立矣”的茶艺的根本,是通过一系列复杂而精巧的点茶技艺,在茶汤的汤面上点出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的精巧艺术作品。至于那具体是一些什么样的艺术作品,惜墨如金的赵佶和蔡京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早已不难想象那些点茶汤面上的缓缓荡漾流溢的汤花,那些“疏星皎月,灿然而生”的东西,必定是一些瞬时存在的精美图案。那些图案,可能是一幅意境清丽洒脱的山水画,或者是一幅花石纲大理石上的写意泼墨山水画,可能是一幅笔致精工的院体花鸟画,可能是一幅清癯劲瘦赵佶的瘦金体书法,或者是一幅笔法姿媚豪健痛快沉着蔡体书法作品。但不论是什么图案,都得是一幅精美的艺术作品。可惜的只是,这是一种瞬间存在的艺术作品,在没有照相机、摄影机的年代,这样的作品只能存在一小会儿,然后就被观赏的人们分吃掉了。
而那些早在八百多年前就被分吃掉的艺术作品,便是中国茶艺术的最高境界。宋代流行点茶,把精工制作的茶团碾磨成粉末,喝时注汤点拂,直至点拂成精美的艺术图案,观赏一会儿之后再把茶汤分给大家喝掉。而这,就是宋代点茶艺术最直观的真相。所以,宋代的点茶,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艺术活动,它要求点茶的人,本身就是一位高超的艺术家,能用茶汤作画、写字,创作出精美的平面视角艺术作品。中国茶道起源于唐代,但在宋代,中国茶道才真正上升为一种艺术。以陆羽《茶经》和赵州和尚一则“吃茶去”的禅宗公案为标志,唐人发现了喝茶能提神醒脑,有益于坐禅的使用价值和“茶禅一体”的哲学价值。宋代,中国茶道从实用性和哲学性的基础上前进一步,华丽变身为融实用性、哲学性和艺术性为一体的艺术活动。这种艺术活动,需要参与者具有极高的艺术修养,必须是像宋徽宗赵佶和书法家蔡京这样高明的艺术家和鉴赏家。
应该说,这样的艺术活动门槛太高了,简直高不可攀。想想看,就算在当时的世界上最为昌盛繁荣的艺术之国大宋,天下又能有多少如赵佶、蔡京这样的顶级艺术家?于是,这样的艺术就显得华丽到精致,又脆弱到极致。在十二世纪初绚丽的阳光中,一位拥有绝世才华的艺术家皇帝赵佶,带领一群诗书画浸染出来的蔡京这样的艺术家大臣(蔡京是一位顶级书法家,他的字早在那时就被炒到了上万两白银一幅,赵佶本人就是超级“蔡粉”,做端王的时候就曾自掏腰包,买过不少他的书法作品),居住在东亚,乃至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汴京”最豪华精美的宫殿里,一遍又一遍进行着点茶这样华丽精美的艺术活动。当他们一遍又一遍点起世界上最为灿烂美丽的茶的汤花,凝视着那些汤花中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的精美图案时,他们根本料想不到,他们正在进行的,其实是中国茶艺术时代里的高峰体验。之后,茶的艺术必将从高峰跌落,后世的所谓一切茶道、茶艺,必将统统徒有其表,有名无实。而真正的茶艺复兴,也必将遥遥无期,因为世界上根本不可能产生那么多和他们一样绝顶高明的茶的艺术家。
当然,这是后话,还是让我们回到大宋,回到《大观茶论》,回到中国茶艺术的顶峰体验上吧。就在那种高峰体验中,单纯以艺术标准而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皇帝宋徽宗赵佶,写了《大观茶论》,如实记录了中国茶艺术顶峰之上最为华丽惊艳的一缕汤花。
遗憾的只是,那缕无比惊艳的汤花太脆弱了。黄河清了,天下太平这样的错觉,让记录者赵佶心安理得,在《大观茶论》序中志得意满地写下了他对茶和天下的感悟。他说“本朝之兴……延及于今,百废俱兴,海内晏然,垂拱密勿,幸致无为。荐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故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且物之兴废;固自有时,然亦系平时之汗隆。时或遑遽,人怀劳悴,则向所谓常须而日用,犹且汲汲营求,惟恐不获,饮茶何暇议哉!世既累洽,人恬物熙。则常须而日用者,固久厌饫狼籍,而天下之士,励志清白,兢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很简单,就是说自己牛逼。乱世的时候,人们逃命、忙饱肚子都困难,哪有闲心喝茶?只有出了自己这样的牛逼皇帝,天下才会太平,人们才玩得起“碎玉锵金,啜英咀华”的这种点茶“烧金”艺术。
赵佶忘了,即使在他当皇帝的年代,天下绝大多数的人们,也玩不了点茶那样的“烧金”游戏。那时,他也根本无法料到,再好的福分,都会享完,仅仅10年之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难”就来了,哗啦啦一下大厦倾,大宋王朝瞬间突然死亡,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留下半条命,留下一个“南宋”。而他,也在“靖康耻”后的不久受尽屈辱,凄凉客死北国他乡,让他在《大观茶论》中留下的这段话成为一个千古笑柄。作为艺术家,赵佶创造了院体宫廷画和瘦金体书法,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作为茶人,赵佶是一位绝顶的点茶高手,描绘下了中国茶艺术巅峰之上的惊艳花朵,堪称一位伟大的茶人。可作为皇帝,他祸国、祸己、殃民,实在太扯淡!可真正扯淡的是他吗?要知道,皇帝,不是他自己争来的,而是别人给他的。早在讨论是否应该让他当皇帝的时候,当时的宰相章惇和一帮大臣就极力反对,说他轻佻不可治国。然而,当时的体制还是让一个大家都已看明白只适合当艺术家而不适合当一国之君的人成为了皇帝,而那个看得最明白也反对得最大胆的人,却被后人看成了大奸臣。这种事儿,不仅太扯淡,而且扯淡得太久了。
来源:《普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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