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台湾,读大学时负笈台北县淡水镇。小镇旧名沪尾,在淡水河入海处。华夷杂居,久成通商口岸,乃北部开发最早之地,因此曾经有一段时期几乎整个北台湾都被称为淡水厅。台北建城以后,政经地位才渐移到北市。待我到那儿求学时,它已风华退敛,又只是一个小镇而已。
镇上依然保存着许多当年荣盛时期的遗迹。港岸海市,傍着山丘。一边是大屯火山带,一边是静坐在淡水河波上的观音山。在山与水之间,小小的市廛,仍是昔日由闽南来此开拓的老人及其子裔们活动的场所。而那里,正对着渔港和观音山,就有一座清水祖师庙。
安溪清水岩
清水祖师庙,自然是福建安溪清水岩传来的信仰。但这座庙乃是台湾三大清水祖师庙之一,号称“落鼻祖师”。据说若有天灾人祸,神像鼻子就会掉落,向人示警,灵验异常。艋舺的人常指责中法战争时,法军进犯淡水,淡水的人向艋舺借了神像去庇佑,事后却不归还。淡水的人则说神像本来就在淡水,是早年艋舺借了去的。双方争执不下,如今只好轮流奉祀。
庙里常年香火鼎盛,我没事时也喜欢到庙里去逛逛。但更吸引我的,是祖师庙旁另一小庙,叫龙山寺。
我每至祖师庙拜祭完,就转到龙山寺来小坐。这是一间很小的寺庙,只有一个殿,殿前回廊包起一座天井,天井间有个小池子,种满莲花。
只有一位眇目老媪看护着这间小庙。在回廊间,她摆上几张竹椅藤棹,就成了个茶座。在镇上逛累了,我常绕进来,与流连在这儿的游方僧人、流浪汉、老者一同喝茶或避雨。
老媪不甚言语,只替我们煮水沏茶。茶,基本上就是铁观音之类的乌龙茶。我或啜茗、或沉思、或邀友人来此闲聊论辩,无不雅切。这是我大学时代最感惬意的场所,犹如我的私密花园。曾作《龙山寺夜茗听雨》一诗云:
朅来自爱坐茶棚,芦酒花酥病不胜。
懒讯寒温湖海意,似闻檐脚睡枯僧。
徘徊听衬冥冥雨,寂寞回添悄悄灯。
清茗可能余松火,酽红新剥小池菱。
龙山寺喝茶的况味,大抵如此。
大学毕业后,我萍飘浪走,在许多地方喝过茶,也喝过各种好茶,但清水祖师庙、观音山、龙山寺、铁观音所组成的意象,始终萦回于舌尖心头,挥之不去。
隔了一阵,我有一特殊机缘,替道教会办了一座“中华道教学院”。院址选在木栅指南宫的凌霄宝殿。每周,我都要乘指南客运到指南宫山腰,然后循香客朝山之路拾级而上。一路皆有摊铺卖香、卖纸、卖供品、卖特产。
木栅乃茶区,文山包种茶即产于此处,安溪传来的铁观音最早也试种于此,故茶担最多,令山径一路清香不绝。每次我去教这些道友们画符诵经,都趁机买几斤茶回来细细品尝。有时也与同道诸君到指南宫后山(也就是现今台北著名的观光茶区——猫空)去赏花、观鱼、品茗。坐在山间涧石旁,清风徐来,伴以淡淡茶香,真有南面侯不易之感。
这里的茶,和我早年最熟稔的淡水龙山寺之茶,都是源自安溪的。那么,安溪的茶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呢?在饮瀹冲沏之顷,我不禁遐想万端。
那时两岸未通,我虽蓄疑已久,却无意求取答案,只把一种不可知的怅惘当做品茗时的情调,兀自享受着而已。
前年有个机会,由厦门去安溪访友。一路走去,越走,竟越觉得像走进了木栅后山。山色、林相、茶圃、烟霭,均再熟悉不过的了。待到了地头,再喝上一盅铁观音。人情、乡音相伴,更令人有不辨身在安溪抑或在台的错觉。昔年怅惘,一时俱化,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番忽忽如梦的体会。
我的饮茶经验微不足道,于茶史茶法茶礼茶贸易之奥妙,所知亦甚有限,但安溪铁观音销行、移栽遍及台湾、东南亚各处,以其滋味启沃人之生命与心灵,像我这样的例证何止千万?我们只要端起茶,就自然会想到安溪,会闻到铁观音的香气,少年的岁月、人事的缅念,参错于其中,不须说禅,不必讲道,人生便已有了悟啦!
安溪的朋友编的这本书,把有关安溪铁观音的历史与知识都讲完了,我没什么可以补充的。倒是这一点吃茶的经验,不妨说说,或许也是茶友闲聊时所乐闻的吧!
来源: 安溪铁观音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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