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茶文化的记录是给所有人的,为什么中国历史中关于茶文化的书籍都是由男性撰写?”这是徐誉嘉将女性视角带入茶文化研究时的深刻提问。徐誉嘉是云南白族人,现为英国纽卡斯尔大学人文地理系博士生,研究方向涵盖食物地理、性别与劳动力、迁移、民族与社会以及艺术与创意实践。与茶共同成长的经历塑造了她的文化身份认同和学术兴趣。她关注的是茶文化的历史与叙事,尤其是中国茶文化中的性别权力结构,试图让人理解女性在这种文化语境中的存在和处境,以及还未言说出的文化创造与劳动实践经验。
如果说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茶文化遵循的是父权中心主义和英雄叙事逻辑,到了当下,我们已经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到台前,述说着她们对茶文化的细腻感知与深刻理解。在普洱茶领域,她们是卢国龄、杜春峄、阮殿蓉、王娟等等。女性主义是个时髦但充满争议的身份认同标签,自带解构属性,但徐誉嘉要用它来进行一种建构:将女性带回茶文化的美学与叙事中,让女性看见自己。
2022
年秋天,我前往英国开始了人文地理学实践型博士的研究。与传统社会科学研究有所不同,除了重视理论引用和文本书写,实践型博士还要求研究者提供一种更有创造性的实践与学术结合的互动,这样的研究方式让研究者能够通过与个体的对话和分享共同经历,更加深入的连接和理解个体知识与地方经验。
作为一个在西方世界生活和工作的少数族裔女性,我时常经历着自身文化身份与他人眼中“ 中国文化
”的巨大反差。每一次茶席上的相遇,都有不同的挑战和惊喜,同时也带给我研究发现和反思。我经历过非常多次的跨文化、跨语境的茶席交流,和天南海北的茶客一起喝茶、分享、讨论不同的社会议题。
女性主义的学习让我保持警惕,不要陷入试图笼统地介绍中国文化,传递单一的文化声音,或是强化西方刻板印象中“东方女性”的形象。我认为向西方介绍中国茶文化时,要戳破西方傲慢优越的对中国“
东方主义 ”(Orientalism)
式的幻想。西方人对东方茶席一无所知又充满好奇(很少遇到过能分清中国茶和日本茶区别的朋友),每次做茶文化活动都很热闹,每次茶席开始前,我会礼貌地告诉参与者不要期待这是一次“
遥远神秘的 ”东方文化体验,不应该抱着消费中国文化或看表演的心态来参加茶会。
他们需要全神贯注、细心观察和保持开放,打开身体感官体验整个行茶过程。没有经过长时间扎实认真的学习和味觉训练,是不可能通过一两次喝茶就能了然中国茶文化的深远广博,更无法体悟“
禅茶一味 ”的精神哲学境界。
茶席空间的氛围营造和仪式感的行茶过程是会让茶客体会到不一样的文化美感与精神宁静,但这一切的背后,不仅是茶叶本身从种植到加工,以及冲泡方式与西方的差异,更重要的是中国茶人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学习、练习,并把这些经验转化为体力和情感劳动的呈现结果
—— 而且我们要清楚的看到很多场合中,这些美好体验的创造是女性劳动者提供的,我们要带着真诚的感谢和尊重她们的劳动为我们带来的身体舒畅和精神欢愉。
对我来说,茶一直是我的引路者,指引我理解做为中国人的意义和学会欣赏自己祖国的传统文化。我选择将茶席作为我研究的核心方法之一,因为茶席更是一种深植于东亚艺术哲学的仪式化的喝茶活动。从茶空间陈设,茶的冲泡品饮到最后的清扫整理,茶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关于美的劳动,与历史、文化、社会紧密结合的劳动,而且这样的劳动过程存在着明显的性别区分。随着中国对传统文化的复兴和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重视,无论是在云南的少数民族茶叶产地,还是在中国其他城市,越来越多的女性群体开始学茶、喝茶、创造自己的茶文化空间,以及举办各类茶会雅集。
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我们缺少女性茶人榜样,我们对不同身份的女性在茶文化中的工作生活状态想象不足,社会中大部分女性缺少资源和机会去大胆的尝试和探索在茶文化中的可能性,在市场经济、消费主义和功利的平台流量冲击下,珍贵的地方性知识被忽视和抛弃,加强和固化了传统社会性别分工,茶文化的审美趣味日趋同质,也加剧了通过茶叶的消费品味对阶级与社会身份的区分。
茶文化美学的话语中几乎没有过女性的声音,传统中国茶的美学曾经只记录和反映父权社会中精英阶层的兴趣与偏好,我们依赖流传下来的诗歌、文学和绘画等书面材料了解、传承和复兴茶文化。而女性作为一个在封建社会中长期被父权压迫的性别群体,几乎被完全排除在历史的书写之外,女性形象成为了沉默空洞的能指。如果茶文化的记录是给所有人的,为什么中国历史中关于茶文化的书籍都是由男性撰写?
且这种书写的传统至今几乎没有太多的改变。正如戴锦华在《 浮出历史地表 》中所言:“
语言文字并不是女性通向社会主流交流的桥梁,相反,它是一道父权文化建造的精神监狱,与肉体的囚禁并行。”中国茶文化的主流叙事遵循的是父权中心主义和英雄叙事逻辑,讲述的是茶如何从上古的神农开始,被中世纪的男性僧侣(如皎然、赵州禅师、吴理真)传播,然后被唐宋文人(如陆羽、卢仝)和权贵(如赵佶、乾隆)欣赏,再推广至大众。女性在中国茶历史中只留片语或语焉不详的传说,女性日常的生活经验通常被认为不足以构成“
真正的 ”知识,亦或是成为男性作家借以想象和大胆创作的素材(男子作闺音),以本就属于他们的语言资源和知识权力生产对茶文化的见解。
我在研究中一直思考传统茶文化中对于美的标准是如何被父权制社会所决定和塑造的?不同背景的女性在茶文化中的艺术创作和审美体验又创造了怎样的意义?我想,历史中的女性曾经也一定也像今天的女性一样,积极地、富有创造力地参与茶文化的实践,只是她们的身影与知识没有被记录下来。那么,作为现代女性,我们该如何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亲身实践、交流与体验,去触摸真正的茶之美?
2023 年和 2024
年的田野调查中,我遇到了无数让我敬佩的女性茶人。她们在茶席中的劳动如同细雨滋润万物,默默无声,却创造了轻松愉悦、富有精神性的喝茶体验。她们的动作、礼仪,几乎让自己消失在茶的舞台上,让宾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茶的味道上。她们背后有着丰富的故事和思想,而这些在我们的访谈中得到了精彩的呈现。她们对茶文化有着独到的见解,对传统有自己的喜好与选择。我坚信,中国茶文化未来的研究需要性别视角的介入,我们需要进一步分析和理解传统文化、经济结构、社会权力关系是如何生产和使用茶文化的性别形象的,我们需要更多的女性主动来讲述自己是如何理解和感知自己的社会性别和身体在茶文化中产生作用的。
女性主义在今天的中文语境下已经不再是一个仅限于学术讨论范围的话题,它逐渐走向大众,成为一个时髦且充满争议的身份认同标签。当下,我们粗略的看也许会觉得女性在茶文化中的形象已经十分明显,但从性别视角的理性讨论和多元文化的对话仍然匮乏。
女性主义,简单来说就是让女性看见自己的理论。但并不是每个女性都天然理解女性主义。女性主义是一种有意识的教育和训练,它并非一种单一的主义,它是动态的,流动的,在不同历史发展阶段包含了各种流派和观点,我们需要有去了解和学习的动力和自觉,让我们有机会从被规训的传统观念中跳脱出来,理解自己作为主体的生命故事,重新调整自己在历史、社会、文化中的位置,重构叙事的逻辑。进入博士第三年,我更加坚信女性主义美学是我们理解中华茶文化叙事的重要视角,帮助我们从性别的维度解构主流茶文化叙事,重构女性的性别和身体在茶文化美学中的标准。
随着社会的文明和进步,我们听到了越来越多鼓励尊重个体多元、包容和平等的声音,不同年龄、民族、文化的女性开始连接起来,积极创造和参与各类茶文化活动,我们开始质疑并突破单一中心的审美标准,通过重新构建茶文化的美学与叙事,让女性的真实、多样、复杂和主体性的经验在中华茶文化叙事中得以体现,重新定义和更新女性在茶文化中丰富多元的文化身份认同。
新的个体会从旧的体制中独立出来 , 蝴蝶的翅膀已经扇动 , 下一场风潮正在酝酿。
原文刊载《普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