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上安溪的土地,扑面而来的是一个“茶”字。闻到的是茶香,看到的是茶树,听到的是茶故事,尝到的是茶味道……委实,生活越来越好了,越来越精致了,我们已经从温饱的基本需求中解放出来了,我们终于有了好心情,有了充裕的时间,有了宽敞的地方,可以从容地喝茶,喝好茶,不仅用嘴巴喝,也用眼睛和耳朵喝。目睹那一粒粒掷地有声的茶叶在滚水中缓缓膨胀、舒展、舞蹈、簇拥,学当地人的模样,把茶杯端在唇边,让茶水进入齿间、徜徉舌面、回流口腔,在这极具技术含量的茶汁旅行过程中,望着眼前鸡蛋大的一汪碧波,竭力调动自己的思维,让诗情画意伴随茶的香味缓缓沁入心脾,享受时代赋予我们的美好生活。
说到茶,难免有很多联想,首先是茶马古道。曾经以为,茶马古道就是马驮着茶走出来的路,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而是以茶易马。说不清哪年哪月,哪里的聪明人有个发现,北方游牧民族吃肉太多,需要清理肠胃,而茶叶不仅能够让普通的水成为清新的饮料,还含有碱,可以和糌粑一起熬成酥油茶,帮助消化脂肪。产茶的地方没有马,产马的地方没有茶,那就交换。发展到最后,全世界都有中国的茶。
这样一看,茶就不是茶了。早期的情形是,中国西南的茶商从这边出发,用树上的叶子铺了一条路,从这条路的那端牵回了一群马,用不断输出的树叶和输入的马搞活了经济、影响了战争、改变了生活和命运。所以说,茶事不是小事,它和国家利益有关,同国际关系有关。至于说同精神有关、同诗词有关、同文化有关,那是后来的事。
我查了一下资料,安溪这地界,似乎不在茶马古道上,但是安溪是产茶重地,产的都是好茶,讲茶马古道,无论如何都撇不开安溪和安溪的茶。
实话实说,我基本上是个茶盲,我喝茶多是出于口腹之欲而非文化需要。从我供职的单位往南走,大约半公里,有个安溪铁观音专卖店,每次路过,看到门口的招牌,感觉怪怪的,弄不明白,观音这么一个大慈大悲的神,怎么和铁这种硬邦邦的东西捆绑到一起了。在这次到安溪之前,我很少喝铁观音,不完全是因为囊中羞涩,我更愿意把观音装在心里,而不是喝到肚子里。至于铁,更是难以下咽。这可能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可是没有办法,我无法战胜我的心理障碍。直到这次到安溪来,由被动到主动地喝了很多茶,听了很多关于茶的说法,这才改变了一些看法。
一进藤铁工艺博物馆工作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四双手——四个中年妇女,一字排开,坐在工作凳上,手中的藤条上下翻飞,好比朝鲜族的长袖舞,一经一纬互相挑压,每个节拍构成了一个瞬间画面,数个瞬间加在一起,一件工艺品的局部创作就完成了。那些手已经不再年轻,骨节粗大,皮肤干皱,可是,它们却是那样健壮,那样灵巧,那样朝气蓬勃。安溪有“三铁”:铁观音、藤铁工艺、古代铁矿,不管提到哪一种铁,我都要想到安溪的手。
花瓶、长颈鹿、大象、猴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些栩栩如生的工艺品出自农妇之手。据说竹藤编在安溪已有千年历史,最初也是同茶有关,安溪人用竹藤编织制茶和装茶的工具。竹藤编功能的延伸拓展,主要得益于那位名叫陈清河的大师,是他最先发现,竹藤编的作用不应该仅限于作为茶篓茶筐,还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心灵则手巧,有创意则有创造,于是乎,在陈清河的推动下,一代代安溪手、一双双安溪手成了工艺手,他们用一根根普通的竹藤,编织着劳动的岁月。那些竹藤被开发出新的价值,从安溪出发,途经厦门、福州、泉州……漂洋过海,流向世界,换回来的不仅是钞票,还有劳动者的自信。
创意,创造,创收,创造性地劳动,循环往复,是安溪手的重要性格。正是因为这些手的存在,使安溪的树叶成为茶马古道上的地毯,成为安溪人民振兴乡村的引擎。那些树叶从树枝上被摘下来,即结束了树叶的历史,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漂浮在我们的杯中和诗歌里。没有人的劳动,没有创意,没有艺术,没有故事,树叶永远只能是树叶。
望着眼前的种茶人、制茶人、讲茶人、喝茶人,从这些人的头顶上方看出去,我看到了安溪的千家万户,看到了安溪的春夏秋冬,看到了漫长的茶马古道前赴后继的跋涉者,看到了那些漂洋过海的打拼者……我们能为安溪做点什么?那就创作吧,那就好好地写小说吧,让我们一起来讲好安溪故事,讲好安溪茶的故事。
这一路上,接触了不少当地的新朋友,他们口中关于茶的认知基本上大同小异,听多了就有点麻木了。实话实说,我觉得铁观音的故事没有讲好,缺乏文学性,缺乏科学性,缺乏说服力,缺乏感染力——且慢,我担心我再讲几个“缺乏”,就要挨骂了。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要让“文学创作基地”充分发挥作用,要让“文学创作”这几个字刻在安溪每个写作者的心上,用我们优质的文学创新荡涤陈旧的、功利的茶文化,让文学真正成为托举那枚绿叶的观音之手。
回到北京,我收到了安溪县文联主席林筱聆寄来的一部她的小说《茶王》,我用了三天时间,把这本厚厚的小说读完了,这本书把我和安溪的距离拉近了,作品中王家、林家、山本父子,这三家十数口人,构成了一个茶文化的国际博弈空间,不断反转的人物和故事为我们提供了多方位视角。在这个空间里,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人性深处的明与暗、历史沟壑的真与假……安溪的绿叶们就是这样获得了新生,是一双文学的手,让它们从众说纷纭的迷雾中插上了艺术的翅膀,让它们在晴朗的天空下翩翩起舞,大放异彩。这本书的价值不完全在于故事讲得好,而在于故事中携带的“茶”——茶历史,茶情感,茶仪式,茶理想……说它是关于茶的百科全书,那是夸张,但是里面关于茶的知识,却是方方面面,种茶、制茶、品茶、斗茶,以及制茶与做人、茶德与人格……均有涉及。作品里面也有神话和传说,只是,这些神话和传说放在虚构的空间里,没有商业目的,看起来舒服多了。同利益没有关系的神话和传说,我们可以理解为“文化”而非“噱头”。我想,如果把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或者在安溪的青山绿水间循环上演的情景剧,会远比那些苍白的广告、牵强的传说更有力量。小说是虚构的,但我有理由认为,它是真实的。
安溪有茶,有铁,有人。安溪有一篇大文章,等待我们去做。
原标题:托举的手
来源:福建日报,作者:徐贵祥,信息贵在分享,如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删除